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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撞破

  我的餘光不經意掃到樓上的東廂,這才突然想到玊兒姑娘,此刻正因病痛臥床不起。心中不忍,我便愈發想要主動幫襯幫襯那位初來乍到可憐的女孩,即使不能改變她即將開門接客的命運,便是稍微讓她在這異鄉感受些許來自陌生人的溫暖也是好的啊。


  算來該是晚膳後服藥的時辰,何不去膳房端了她的湯藥,再親自送上樓去喂她服下?如此盤算,我便大步往前院走去。行至膳房,正欲推門而入,卻聽一旁的屋裏似乎有人正在竊竊私語。我心知古怪,便屏息往前湊了上去。


  “——這些哪裏還需要您來吩咐,她一來便以花魁自居,哪有不惹人記恨的道理,一聽她身邊的丫頭她正巧在信期,姐兒們便紛紛按耐不住出手了!”


  隻聽一個油腔滑調的廝壓低著聲音道,“主母原也是個周全的,生怕日子撞上了不方便,便已早早預備下了止經固血的藥飲。隻是任她如何防備,卻又哪裏防得住那些精怪!這不那日前頭實在忙得走不開,便叫她們得了可乘之機。有的將藥方裏的附子換作了柴胡,有的將淮山藥換作了益母草,有的將炒地榆換作了滿山紅,有的將巴戟換作了千裏馬……還有那沒這些個本事的,竟也都舍得豁出銀子,或讓夥計往她的茶飲裏下些銀杏槐花,或叫廚子在她的飯食中加些豆腐麥冬。雖不是什麽虎狼毒物,藥理上卻也都是活血生熱的。如此齊心周全的招呼上去,積少成多,便是鐵打的身子隻怕也受不住啊!如今連姐兒又命人好生養護著,這不又是一個機會——便可著那最生猛淳厚的藥使,隻求一個虛不受補,樂不得立時三刻治死了那個娼婦才好呢!”


  我越聽越是心驚,直到最後身上汗毛盡數倒豎起來,膩膩滲出一層冷汗,哪裏還有適才半分的悠哉愉悅。


  沒想到玊兒此番風光而來,竟是生生著了桃銷樓裏那些心思歹毒的惡婆娘的道。她們於這些日常細碎的工夫上做手腳,當真是令人防不勝防。就連補藥都可以被偷換日的換成毒藥,若非今日偶然聽到,我與花姨的一片好心豈非成了置玊兒於萬劫不複之地的推手?


  “不想姐妹們這般齊心,竟是我多慮了呢…”一個尖細的女聲輕笑道,“隻是她們行事未免太心了些,這長日久的,不能即刻送她上路不,沒得還作踐了庫房裏的好東西不是!”


  “我的好姑奶奶,您是紅人,自不怕事大。那丫頭可不是別人,是萬人矚目的牡丹狀元啊!何況又得主母與連姐兒關照,下手便更不方便了。”那廝賠笑道,“您隻瞧著她這次倒下不打緊的樣子,那沒個十日八日怕是接不得客的!如今又有別的姑娘攔在頭裏,與您房裏沒有半點幹係,您還不樂得清閑幹淨,擎等著坐穩您桃銷樓頭牌紅倌人的位子呢!”


  “如你所言那便好了。”隻聽那女子恨恨道,“那蹄子一進樓便是金尊玉貴的體麵,什麽身價,也配住在我對房?偏生花姨還那般器重,任她矯情作態也沒有一句打罵。我卻因著不受她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侄女喜愛,被她們數次排揎再三折辱,在樓裏丟盡了臉麵——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心髒冷不防緊緊皺縮——是姬薩容。


  “正是呢,誰不知道那娼婦沒來之前,桃銷樓便屬您最受主母和爺們的寵愛。其實要的,您便是吃虧在了家世來處,不比人家的名聲響,否則也不會像如今這般處處被她壓一頭了。”那廝幫腔道,“的原也見過一眼那個牡丹狀元,左不過模樣周正些,整日冰著一張臉,像誰欠著她八百吊錢似的。哪裏比得容姐兒您風情嫵媚,爺們見了便不肯移目的!”


  “猴兒嘴,愈發油腔滑調了!”姬薩容咯咯笑著,隨即略整肅了聲氣道,“我今日來也不是聽你這些渾話的。實話告訴你,我是一刻都不願再同那蹄子一處住著,她早一刻去了我便早一刻心安。這是我從西域帶來的寶貝,你隻需幫我撒些在那蹄子的湯藥裏,不出一炷香便能結果了——”


  “——容姐兒,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那廝似是極為慌張,“這殺人害命的事,一旦被查出來的便沒有活路了啊!”


  “你怕什麽,花姨若追究起來橫豎由我替你擔待便是了,怎的替她們換藥就敢,替我做事就這般畏首畏尾起來!”


  “這罐子裏的藥雖都動過手腳,卻無一不是得上名字的好藥,自然不易察覺。便是來日主母追究,也大可把過錯推給郎中,橫豎與我這個煎藥看火的無關。可是容姐兒您這…”那廝驚懼道,“別是前頭福大總管誤食的那——”


  “——你別管…罷了,我自己動手也是一樣的。”姬薩容似是微有慍怒,“你隻給個痛快話,到底要不要幫我隱瞞此事!”


  “我的好姑奶奶呦,您您這是何苦來呢…”那廝似是萬千為難,“的也了,這罐子裏的藥已經足以置玊兒姑娘於死地,您如何便這般心急,非要髒了您自己的手呢——”


  “五百兩銀子,成不成?”


  “容,容姐兒……”那廝一時語塞,似是沒有聽清姬薩容的話,“您什麽?”


  “你若肯替我保密,我即刻便上樓封五百兩銀子給你。”姬薩容刻意壓低的聲音蘊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寒氣,“事成之後,還會有五百兩銀票,寄到你老家爹娘手裏。”


  “姐兒…您,您這不是成心叫的為難嗎!”


  “牛二,你適才既起福臨,我便再多提醒你一句。如今桃銷樓的大總管沒了,花姨身邊正缺一位得力的幫手。來日玊兒一倒,我便是這刈州城頭牌的紅倌人,在花姨麵前話自有分量。你原是我一早相中的人,若又能一心為我,你覺得,屆時我會舉薦誰爬上福臨留下的那把交椅呢?”


  姬薩容的言語仿若冥界鬼魅般撩撥著人的心弦,“便是不這些後話,如今我還正愁著身邊沒個貼心的人,你若能上後樓伺候,豈非比在這又又冷的茶房看火舒服體麵多了?”


  “我…”


  “今晚花姨對賬,不會過問是誰在茶房當值。你原是一早上樓替我修桌角去了,回頭我再打通關節在那輪值的班表改上一筆,又有誰會把事情賴在你的頭上?”姬薩容的聲音越壓越沉,沉得像是寒風低吟,“人生從而降的大好機會可沒有幾個,你可千萬想好了……”


  房中重歸一片詭異的寂靜,良久,一陣細微的水流聲響幽幽傳來,似乎是玊兒的藥到了火候,姬薩容正自緩緩將之倒入碗中。


  “姐兒…您……”那廝囈語囫圇,已然鬼迷心竅,“您都要我做什麽…?”


  “哪有什麽,你什麽都不必做,隻消做個啞巴便是了。”姬薩容的聲音裏透著難以抑製的狂喜,“現下便好好瞧瞧,我這藥是如何神通,隻一包,便足以成就你我的錦繡前程——”


  “——這樣的好東西,姬姑娘何不自己享用!”


  房門霍地推開,兩個人俱是一凜,連忙激靈著背過手去。


  我目眥欲裂,強自收斂著胸腔中咆哮的怒火緩緩掃視,隻見房中並無燭火,唯有燒著兩盞藥罐子的柴木劈劈啪啪的燃著,此刻冷風直貫,本就微弱的火光便瑟縮著撲扇了起來,映在姬薩容此刻石化般凝視著我的眼睛,愈發顯得格外驚懼可怖。


  “連歸螢,你——”


  “你好大的膽子,殺人害命的勾當也敢做!”我一步上去從姬薩容冰冷顫抖的手中搶過那方的牛皮紙包。“上次你意欲毒殺甘來未果,害死了福臨,我便以為你長了記性,懂得收斂。不想你冥頑不靈,竟然變本加厲,連一個麵都沒見過的女孩都不肯放過,卻又叫我如何饒你!”


  “姑娘…姑娘饒命啊!”


  撲通一聲,卻是那個喚作牛二的廝受不住嚇跪在了地上。姬薩容雖仍強自鎮靜,然則一張俏麗精巧的臉蛋卻隨著我每一句便紫青一分,直至最後已是咬緊著牙關,不過死撐著不肯露怯罷了。


  像是有意躲著我一般,她自甘來走後便岑寂了許久,這還是幾日以來我們第一次正麵相對。


  因著顧惜花姨的臉麵,加之那次到底有驚無險,我原本已經不願意再舊事重提,隻要她不再主動尋釁,桃銷樓的安寧和平才是最重要的。隻是如今她雖未再算計我,卻做出了這比算計我更陰毒百倍的事情來,如此便是我有心求和,卻又如何能再縱她行凶作惡?


  “連歸螢…”沉默許久,姬薩容終於顫聲開了口,“你,你都聽見什麽了?”


  “我聽見什麽?我什麽都聽見了!”我冷笑道,“便是我今日沒有聽見,怎麽你便當真做得出這樣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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