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宮帷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宮帷。
卻見前頭的男子身著藕荷色緞繡金蛟絳紫海浪紋朝服,身量不高,形容端肅。齊整的發髻上明晃晃一顆東珠,彰顯著大衷唯一親王的尊貴身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個不辨喜怒的形狀,臉上雖無怒容,卻也不怒自威,很有一派皇室血脈的端重氣度。
“民女連氏,見過寰親王殿下。”
“娘娘多禮。”宮帷話雖客套,語氣卻並無過多的溫度,“您與太子殿下成婚在即,叫我一聲三弟便是。”
我身上隱隱透寒——當日我曾受困於寰親王府,宮幄都曾在柴房見過我,宮帷自該也是知道我的身份。可是如今他非但未曾出言發難,竟然波瀾未驚,連半分怒容都沒有。比起宮幄那一臉看穿一切的陰險笑容,卻是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我不禁暗想,錘在這樣的人手下為我做事,竟能博取到他的信任,也是著實下了一番功夫了。
“三殿下知禮守禮,民女早聞大名。”我得體道,“隻是您既然讓我叫您三弟,您也該隨著四弟叫我一聲嫂嫂。如此,才是一家子的親厚啊。”
“看來娘娘已讓太子殿下在父皇的壽辰之後,盡快同您完婚。”宮帷麵上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平靜神色,“隻是這聘書未下,到底名不正言不順。臣弟喚您一聲娘娘,全的是大哥的顏麵,這一聲嫂嫂,卻又從何說起呢?”
關雎扶著我的手一抽,顯是吃驚不小,不過強自按捺而已——宮帷的話的確難聽,他此言明是辯禮,實是嗤我名分不正;點出宮幬的不尊禮法,又暗示了皇上對我未曾認同。見我前來,本欲行禮示好的幾位朝中大員聽了這話,此刻也不由麵色土黃,尷尬的背過身去,隻作未曾看到我罷了。
“三殿下此言極是。太子殿下純孝,堅持要等過了陛下的萬壽節再行大婚。此番我能入宮,實是幾生幾世修來的福分。”我不卑不亢道,“隻是承蒙陛下抬舉,恩準民女隨太子殿下入宮拜賀,民女私心揣度,想是默許了民女未過門兒媳的身份。陛下的意思在上,怎麽三殿下,卻還偏要吝嗇一句嫂嫂嗎?”
“你是什麽身份,也敢揣測聖意?”宮帷劍眉一挑,語氣陡然淩厲幾許,“到底是西市賤籍人家出來的女兒,你入宮前便無人教過你說話的規矩嗎——”
“——本侯也身居西市,三殿下可願教教規矩啊?”
我與宮帷俱是一驚,他微微側身,我便看到了那張熟悉而慈祥的蒼老麵孔。
“蠡侯。”宮帷的聲音仍自鎮靜,已然不複適才的尖酸淩厲,“侯爺不識,這一位是太子殿下未過門的太子妃娘娘,做晚輩的閑話幾句,讓侯爺見笑了。”
“姑娘…行禮呀……”
我聽見身後關雎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身上卻已木然一片,完全挪動不得了。我眼睜睜的看著昔日對我恩深幾許的侯爺此刻站在不遠處,用禮貌而陌生的笑容打量著我,竟似從未見過我一般。
“今日入宮的女眷頗多,未將發髻全盤的姑娘卻僅此一位,本侯又豈會不識呢?”侯爺爽朗一笑,語氣輕鬆閑適,“姑娘姿容出挑,卻不知我朝女眷上至皇後嬪妃,下至官眷命婦,皆需全盤發髻。如此半梳半鬆,倒像是個,雲英未嫁的閨閣女兒了,哈哈!”
我心中一驚,斜眼看見身旁的關雎和蒹葭交換了一個慌張的眼神。再看周圍的女子,果然無一人是如我這般梳妝的。
被人算計了嗎……
“是了!”身後一直沉默的宮幄突然假意驚道:“嫂嫂已是絕色,就算要獻媚於大哥,也實在是無須壞了大衷的禮儀啊!”
“太子殿下已經被她把握在手心了。”宮帷冷道,“隻怕此番她要獻媚的不是殿下,而是陛下吧!”
“三殿下慎言!你不敬我不要緊,對著陛下不幹不淨不依不饒又是什麽道理?我梳錯了頭發,自會向陛下和太子殿下領罪。”我緊緊瞪著宮帷的雙眼,“可是論罪過,太子殿下請入府中的教習嬤嬤在我梳妝之時全程在側,也從未提醒半分。三殿下若非要發難,何不先請來教習嬤嬤當麵對質,有錯也好一並罰過啊!”
“真是一張巧嘴,三言兩語便將罪責攀扯到別人身上了。”宮帷嗬嗬冷笑,“宮裏的嬤嬤無不年長位尊,出宮一趟已是顧念太子的麵子。又豈能因為這種事情能夠再次勞動?何況人家教你禮儀已是辛苦,我且問你,難道為你添衣上妝也是該嬤嬤的活計嗎?”
“——三殿下息怒!”未及我開口,身後的蒹葭已然倉皇跪下,連連叩首道,“今日太子妃娘娘的發髻是奴婢梳的!是奴婢不懂規矩,與太子妃娘娘無關!還請三殿下治罪,不要遷怒娘娘!”
“蒹葭!你——”
“——還有奴婢!”另一旁的關雎見此情狀,也早已嚇得魂飛天外,跪地求道:“三殿下治奴婢的罪就是了,千萬不要遷怒我們娘娘啊!”
“原來是你們兩個賤婢。”宮帷冷道,“你家主子目中無人,桀驁刁蠻,沒半點臣婦的樣子,自是小戶人家家教不嚴的緣故。隻是自她入太子府便是你們照顧,你們也從無半分指點規勸嗎?”
“宮帷!你…你有什麽衝我來,為難兩個女孩算什麽!”
“本王身居二品,陛下親子,自不會與兩個奴婢計較。”宮帷的聲音透出隱隱的凶殘,“隻是有錯當罰,她們今日當差不慎,害得主子在文武百官麵前失儀,合該剁去一雙手,以儆效尤!”
“宮帷!她們是我的婢女,是太子府的人,你有什麽資格處罰——你們…你們做什麽!大膽!”
我看見幾名侍衛已然圍了上來,不由分說便押住了關雎和蒹葭的肩膀。宮帷仍立在原地,麵無表情道:“就是因為是太子府的奴婢,才更該懂規矩。如此縱主犯錯,大衷之禮豈非要敗在她們手中——你們還能什麽,還不快押下去行刑!”
“——好了,都住手吧!”
我急得幾欲出手,卻見幾名侍衛隨著侯爺的一聲令喝紛紛退下了一步。怔怔回頭,宮帷宮幄也向他投去如我一般的茫然神情。
而侯爺不過氣定神閑,臉上仍是那副令人見之心安的慈祥笑容。
“侯爺…”宮帷緩緩道,“您這是?”
“瞧了半晌的熱鬧,卻不想竟鬧到如此地步。”侯爺擺了擺手,笑容可掬道,“原不過梳錯了一個發髻,何至於動用大刑?法不容情,禮卻不然。帷兒,老人家見不得打打殺殺,依本侯說,此事便算了吧。”
“侯爺的性子柔,自然萬事寬縱。宮帷是晚輩,論理該聽您的才是。隻是此女刁滑,縱得奴婢也不好好當差。主仆互為影響,難保他日不會釀成大禍!”宮帷的眼睛直直瞪著我,“訓禦內婦是太子殿下之責,本王自問無權幹涉。但是這兩個奴婢,今日若不小懲大誡,太子府隻怕便要被這婦人蛀壞了心了!”
“說到底不過小事一樁,竟也惹得咱們寰親王如此憂慮。”侯爺苦笑著瞟了我一眼,隨即輕歎一聲道:“罷了,適才聽這位姑娘辯禮,字字鏗鏘,徑自不輸我們的寰親王爺。如此不俗的女兒,本侯見了著實歡喜。姑娘,今日本侯,有意收你做我的義女,你可願意啊?”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宮帷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不可掩飾的訝異,就連一直跪在地上的關雎和蒹葭也忘記了瑟縮,抬起頭來直直注視著侯爺穩若泰山的笑容。
“侯爺…您說什麽……”宮幄的目光在我與侯爺的臉上遊移,強笑道:“她一個西市賤籍人家的女兒,怎麽配——”
“四殿下對西市似乎頗為輕視,那麽是否對我蠡府也是一般態度呢?”侯爺的聲音略沉下三分,卻已然堅定異常,由不得半點反駁。“須知我這個蠡侯也是賤民出身,四殿下說什麽配不配,本侯竟不知何意啊?”
宮幄麵色已然略略發青,似乎不曾料想一貫溫厚的侯爺會如此淩厲的問責。強自笑道:“侯爺…這是哪裏的話,您是大衷唯一的異姓侯,嫂嫂是大衷儲君唯一的妃子,若是結為義父義女,自是一段佳話——適才…適才是幄兒失言,還望侯爺勿要見罪才是啊!”
侯爺輕笑一聲,卻並未看宮幄一眼,不過對著宮帷溫聲道:“今日是你父皇的萬壽節,原該大赦天下的日子,帷兒,你當真要血濺宮闈,處置本侯義女的貼身侍婢嗎?”
空氣變得異常安靜,不知何時,所有候在慶頊殿外的大臣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這邊。宮帷不動聲色,牙關卻已咬得青筋暴起。還是關雎聰慧,屏息斂氣的拉了拉我的裙角。
“民女得侯爺垂青,竟歡喜得晃了神了。”我盈盈拜下,朗聲道:“民女願做侯爺義女,以盡孝道,報答侯爺賞識愛重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