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汧淇
殿中眾人聞言,無不即刻站起身來。我牢記在府中時嬤嬤教的規矩,隨著後宮女眷,幾位皇子和侯爺一同先行為皇上行了大禮。隨後肅立案前,等待堂下文武百官向皇上參拜祝禱,皇上應過之後,方才坐了回去。
眾人還未坐定,卻見宮幡麵無表情的站起身來,拿起酒杯行至皇上跟前,躬身道:“父皇萬壽,兒臣再度恭賀,願父皇疆土永固,福綏綿長。此處有諸位娘娘和兄長伺候,兒臣身體不適,便先行退下了。”
皇上臉上適才被宮幬逗出的幾痕笑意漸漸僵去。我望向眾人,卻見幾位皇子麵上不過淡淡,竟似見慣了這般場景一般。唯有對麵瀛妃娘娘覷著皇上一分分暗沉下去的麵色,如坐針氈,坐立不安。
“糊塗東西,定是前些日子在外頭胡混著涼了。半大不小的人,還不知道保重自己!”瀛妃沉聲唬著,又轉首向皇上低聲道:“陛下,幡兒不知禮數,請您勿要怪罪……”
“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場麵也見過了,他還有什麽禮數不知道。”皇上冷笑數聲,轉而對宮幡怒目道,“前些日子你私逃民間,勞動了半個朝野費力尋你。你母親也算是個安分的,你二哥更是知書明理,文采斐然——你再看看你!別說不及你三哥四哥聰慧,就連你大哥的純孝的比不上!”
皇上劈頭蓋臉下來,滿殿已是一片寂然。對麵的瀛妃娘娘汗如雨下,而宮幡卻仍自板著一張無喜無悲的臉,似乎全然未聞他父皇的訓斥一般。
“皇上,幡兒他……”
“兒臣生性愚鈍,自知沒有哥哥們的好處,留下也隻會讓父皇生氣。”宮幡深深揖下,隨即一口飲盡杯中酒:“兒臣這便回去思過,為父皇祈壽納福。”
他話音落下,轉身便頭也不回的大步而去了。適才還人聲鼎沸的慶頊殿,氣氛驟然降至令人寒顫的冰點。眾人皆是屏息斂氣,唯有皇上胸口起伏,因為憤怒劇烈的氣喘連連。
“你養出來的好兒子!”
瀛妃聞聲一凜,隨即便起身跪了下去。黎貴妃及時的抿去嘴角一抹笑意,起身上前攙去:“妹妹也不要過於自責,到底還是幡兒自己不爭氣。你說這孩子也是,萬壽節的大好日子,他自己別扭還不算,還非要來慪皇上……”
眼看黎貴妃又要挑唆的皇上憎惡宮幡,我便暗暗用手肘碰了碰一旁的宮幬,向皇上那頭使了個眼色。
宮幬何等乖覺,立即心領神會,放下酒杯起身道:“黎娘娘的話不差,父皇,今日是您的好日子,何苦為了那塊死木頭憂思傷神。宮中舞姬排了新曲為您祝壽,您好歹看一看,再進些酒菜,好歹等到天黑,兒臣還備了大禮想要進獻給您呢!”
眾人見太子起頭,便又七嘴八舌的,一壁讚宮幬純孝,一壁勸皇上寬心。樂聲起,一群穿著闊裙戴著水袖的宛如仙女般的舞姬便進入殿中,踏著樂聲舞了起來。一時間,前頭種種的針鋒相對都仿佛被那宛如仙韶般的樂聲緩緩化去。眾人隻饒有興致的看著歌舞,唯有我心中憋悶,隻想著適才唐突離去的宮幡。
那並不是我所認識的宮幡。城門初見時,寰親王府再見時,那少年是何等仙資雋秀,聰慧靈動。如何今日慶頊殿上,父母麵前,便似當日在太子府對著宮幄一般,舉止呆笨唐突,言語木訥生硬了呢?
心裏想著他,這一席便興味索然。
如此絮絮,便已過了一個多時辰。時有大臣三兩成群的上來向皇上敬酒,侯爺位高,作為上席唯一一位不屬於皇家的外臣,他自然也成為了眾臣相敬的對象。侯爺的酒量我最清楚,幾杯下肚,他便已麵頰通紅,不過強撐著桌案不讓自己倒下罷了。
黎貴妃見外臣頻頻上來,便帶著鬱鬱清歡的瀛妃和其餘宮嬪轉去了偏殿。我抓住機會,趁大家紛紛移動,抓著關雎蒹葭的手便跟著眾人從後門溜了出去。
“蒹葭你留下,太子等下問起,你說我去更衣了便是。他喝了那麽多,又當著皇上的麵,必不會為難你的。”
“是,姑娘適才著實委屈了。出去透透氣也好,奴婢瞧著,這滿殿裏實在也沒幾個好相與的。”蒹葭心疼道,“關雎,你必得看護好姑娘。宮中路生,可不要走得太遠啊!”
別過蒹葭,我便拉過關雎的手信步往甬道那頭走去。酒意迷蒙,我看著被這宮中明晃晃的宮燈映得如同白晝般的天空,口裏連吸數口清新而涼爽的空氣,才覺得頭腦稍微清醒些許。
“姑娘,我們去哪?”
“隨便,離慶頊殿越遠越好。”我腳步輕浮,回頭指了指關雎的鼻子:“回去不許告訴蒹葭哦!”
關雎一愣,隨即拉下我的手吐了吐舌頭。我會心一笑,心中了然——關雎最是個古靈精怪的,很不屑蒹葭那副恪守規矩,謹言慎行的樣子。我帶她出來透風,她心裏自是百萬個願意,又怎麽會對那一位透露半分呢。
“姑娘且放心吧,奴婢沒有喝酒,定會記住回去的路的。”
我們左拐右轉,信步而行,繞過了數座高大**的黑色大殿,又穿過一片別致清幽的梅園,前方便赫然現出一座假山的山角。
“姑娘,此處想是片石林,咱們還是不要進去了,免得繞不出來。”
我才欲回答,卻聽林子裏隱隱傳來一聲女孩的尖叫。
“關雎,你聽見了嗎?”
“什麽?”
“林子裏,有人在叫。”
關雎凝神細聽了片刻,還是困惑的向我搖了搖頭。可我卻愈發肯定——那女孩聲音稚嫩,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她雖距離我們很遠,卻喊得淒慘尖銳,似是經受著極大的苦楚。除此之外,似乎還有年長太監的厲聲斥罵。
“啊!奴婢也聽見了!像是…有小宮女受了私刑!”關雎一驚,轉首向我道,“姑娘且在這裏別動,奴婢去裏頭探探究竟!”
我點了點頭,關雎便動作麻利的鑽進了前頭的林子裏。此處偏僻,四下無人,連宮燈也不見一盞。一時吹起一陣陰冷的夜風,我才意識到自己適才出來的匆忙,竟沒有披上披風。
我冷得連連跺腳,關雎卻似乎在裏麵迷了方向,竟然過了一炷香時間也沒有出來。
正自猶豫要不要進去找她,忽聽夜空中傳來一絲清亮的樂聲——正是那日太子府中深夜聽見的樂聲。
是宮幡。
我細細聽著,那樂聲幽幽咽咽,似乎比那一夜的婉轉淒清愈發多了些晦澀的苦澀與悲絕。音起,我的心緒便跟著那尖細的曲調迷亂糾起;音落,便又叫人情思悵惘,消沉頹靡。
我的心中竟突然冒出一個循著那樂聲去尋他的念頭,想是酒意未褪的緣故,我雖知這個想法過於瘋狂,雙腳卻像不聽使喚的一般向那樂聲的方向移了過去。
關雎與那宮女的事情早已拋到九霄雲外。我繞過假山石林,跨過一道長長的拱橋,迎著寒冷的夜風向著黑暗的深處走去。然而我的心中並無一絲恐懼,溫靈耳力超絕,我幾乎本能的確認自己越來越接近了那淒美的樂聲。
走出百步之後,我果然看見前方有一小片純白渺茫的冰湖,而前方一條長長窄窄的小道,便直直通向湖心一方簡素的小亭。
我放輕腳步向那亭子走去,卻見那亭子四下厚重的保暖棉簾,一絲燭光透過縫隙溢出到外麵寒冷黑暗的空氣中,便似將那樂聲也絲絲縷縷的泄出了一般。
行至簾外,我停下腳步。想是踩到積雪發出了聲響,亭中的人似乎猛然意識到亭外有人駐足,連那樂聲也戛然而止。
我怕自己的直覺有誤,不敢貿然說話。而那亭中之人意識到簾外有人,竟也不問一句,隻是在裏麵靜靜相對。一時間,空氣中隻剩下呼嘯刮過的寒夜風聲。許久,到底是我受不住冷,低聲問了一句:“怎麽不吹了?”
猝不及防,麵前的棉簾被一把掀起,宮幡的臉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寒風灌入亭中,蠟燭被吹得微微搖曳,那蕩漾的溫柔映在他英俊的輪廓上,便顯得他一張驚訝的麵孔愈發慘白無光。
還想著該說些什麽,卻見宮幡已經一把放下棉簾,獨自回到亭中。我有些無措的看著眼前的光亮再度消失,心中莫名便有些壓抑的窩火。
“你就這麽喜歡把我一個人晾在冰天雪地裏嗎?”
“這是汧淇池,再往前便是我娘的汧淇宮。”宮幡的聲音透過棉簾從裏麵傳來,“這是宮裏最無人問津的地方,你來做什麽?”
他的聲音一如刮過我每一寸皮膚的寒冷夜風,刺得人發痛。
“在潛蛟泉別過的那天夜裏,你也曾吹過這個曲子。今天又吹,為什麽?”
又是沉默,連風聲都在這黑暗深處的湖心停了下來。
“那天你聽到了?”
“嗯。”
“既是為曲而來,又為何來了隻站在外麵?”
“你沒有邀請我進去。”
“哦。”
“……你!”
“我不跟你爭。反正外裳也不披一件,站在外麵受冷的人又不是我。”
“好你個冷心冷血的五殿下——”
我踏出步子,才欲掀簾而入。卻見簾縫中伸出一隻手,猛的抓住我的衣領,不由分說便將我拉了進去。
霎時間,迎麵撲來暖融融的空氣,雙眼還未適應驟然出現的明亮燭光。我腳下虛旋,身體失去平衡,已然被宮幡死死按在了柱子上。
才要喊出聲來,我卻看見宮幡的臉已經在我眼前不到一寸的距離。言語瞬間被冰凍在喉間,我知道自己並非沒有反抗的力氣,可是身體,卻偏偏叛逆的不肯挪動半分。
我放棄了掙紮,迷醉般閉起了濕潤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