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初疾
“父皇,兒臣與連姑娘,當真是清白的啊……”
皇上費心細細讀過每一張書信,終於疲憊的抬起眼來。他望向宮幡的眼神裏已不似先前那般冷酷慍怒,卻又並未說什麽,隻起身將身旁的瀛妃攙扶了起來。
“你也是年紀不小的人了,怎麽還不知愛惜自己,一味的跪在地上……”
瀛妃聞言便潸然落下感動的淚來:“皇上,臣妾一生,一求為皇上誕育皇子,為大衷延續血脈;二求為大衷與東倭締結善緣,兩國永生修好。可是今日發生的事情…卻叫臣妾如何還能愛惜自己這身子啊……”
侯爺也不禁感懷:“瀛妃慈母心腸,著實令人動容。”
“——父皇!難道您就相信了連氏和老五並無私情了嗎!”宮帷尖利嚴肅的聲音在這溫暖的氣氛中有些違和,“您好好想一想,就在您問責連氏之時,蠡侯便帶著這些所謂的書信突然闖入,這一切是否太過巧合了!”
“老臣已經在殿外等候良久,難道三殿下還想歸螢受冤下獄,或是被當庭杖斃,老臣再進來收屍不成?”
“連氏一身功夫,誰敢妄動,侯爺又何必賣慘?”宮帷嗬嗬冷笑,隨即又向皇上道,“父皇,難道您連連氏的筆跡也不對一對嗎?”
我頓時雙頰發燙,侯爺無奈的笑著歎了口氣,皇上略帶鄙夷的向我遞了一眼:“算了吧,這已是朕平生看過最難看的書法,著實不想多看一個字了。當真是拿劍的手,就是握不住筆。”
“皇上見笑了。”
“父皇!難道您忘了適才瀛妃宮中的奴婢了嗎?”宮帷不依不饒,“歆兒看得清清楚楚,萬壽節盛宴時,連氏曾與老五在汧淇池中小亭苟且許久;昀兒更是拿一條命指認瀛妃,他們母子確是知道法練花流入刈州之事啊!”
“什麽法練花的,老臣倒不知道。隻是三皇子適才說萬壽節盛宴…本侯記得清楚,當天百官向皇上與老臣敬酒。老臣年邁不勝酒力,歸螢不忍看我在席間難受,便去了禦膳房親煮了解酒湯。煮好便歸席回來了啊!”
“——是啊…”我終於緩過神來,接著侯爺的話道,“臣女其實並不會煮解酒湯,還是請教了當日隨席的耿禦醫,然後讓臣女手下的侍女關雎代煮的。入席後呈給義父,義父感動得連聲誇讚呢。”
“老臣當日雖然醉酒,卻也記得歸螢全席隻出去過這一次。可見那個歆兒所言句句扯謊,別有居心。”侯爺鏗鏘有力的聲音冰冷而沉肅,“至於另一個,即便自戕,老臣估計也是怕自己的謊言被皇上識破,怕自己受不住欺君之罪的責罰吧。”
宮帷氣得麵色發白,仍不甘心:“退一萬步,歆兒和昀兒的證詞是假,連氏也的確給你寫過家書。蠡侯,你到底也沒有真憑實據證明連氏和老五確無私情啊!畢竟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你有如何擔保,連氏在給你的書信中便沒有半分欺騙,半分隱瞞!”
“老臣無從擔保,也沒有證據證明小女與幡兒的清白。”
侯爺的語氣無比冷靜,“隻是三皇子,捉賊要拿贓,你不也是沒有證據證明,小女與幡兒確有私情嗎?清清白白,從無交集的兩個人,平日難道還要時時留著自證清白的證據,以求來日被人告發時用來反口嗎?至於歸螢的書信有無欺騙隱瞞,老臣不知道,也不願知道。誠如適才四皇子所言,我又不是她,也合了三皇子您那一句‘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歸螢願意報喜不報憂,那老臣身為她的義父,也情願聽喜不聽愁罷了。”
“你!”
“——好了。”皇上沉聲打斷,顯是已不耐煩,“此番是誰負責審問太子的?”
宮幄與宮帷對視一眼,輕聲道:“回父皇,是刑部侍郎,方知韞。”
“撤了他,同太子一並押入鬼獄,另派他人主審。”皇上並不抬頭,“就派……”
“既然父皇覺得方侍郎不中用,便讓刑部尚書親審此案,也使得!”
侯爺看皇上不置可否,便拜下道:“皇上若信任老臣,老臣願領審問太子之責。”
“蠡侯願意勞動,朕自是信得過的。隻是要你去那種醃臢地方,也當真是委屈了。”
宮帷忙激聲道:“父皇!侯爺乃太子太師,又從未涉獵刑獄之事,如此安排,隻怕——”
“——家醜不可外揚,難道你還想把事情鬧得整個刑部都知道嗎?”皇上語氣森冷,“蠡侯的公正朕數十年來都看在眼裏,怎麽你有什麽不信服嗎?”
“兒臣…兒臣不敢。”
“臣輔佐杛欏一族三代,一向把皇室的榮耀看在自己的榮耀之上。此番審理太子,必定公正嚴明,又不令皇族聲譽掃地!”
“如此最好。”皇上對侯爺笑得溫和,“隻是你回來得急,離寒那頭可都部署好了?”
“老臣的家將溫召自幼在禁衛軍大營曆練又成,眼下糧草又已齊備,漠國的攻勢漸弱,相信不日便會有凱旋的好消息了。”
“姓溫麽…倒是個不容易的。朕記得,當年奇襲漠國老皇帝,這個溫將軍也有一份功勞。”皇上似喜非喜,“好,且讓他放手去幹,此番若能解我離寒危局,朕必有封賞!”
“老臣替召兒謝過陛下。”
皇上伸手去扶蠡侯,話未出口,竟突然咳了起來。這一咳非同小可,滿殿諸人立即緊張起來。瀛妃和何公公忙一左一右將皇上攙回榻上,宮幡等三個皇子更是連聲呼喚不已。
“無事…”皇上仍自咳得厲害,卻輕輕將瀛妃與何公公推了開來,“原是偶感風寒,你們無須大驚小怪……”
“近日京中事多,皇上憂心上火,也該保重龍體才是啊。”侯爺憂心道,“恕老臣多言,皇上龍體欠安,合該尋一位貼心之人近身侍奉才是啊!”
瀛妃聞言當即跪下:“臣妾原隨皇上居於宬玄宮,親侍湯藥,以盡嬪禦之責。”
宮幡等也忙磕頭道:“兒臣也願意侍奉父皇!”
皇上顫抖著扶起瀛妃,略帶疲倦的目光在眾人之間探循不止,許久方才沉聲道:“也罷,你們都不是知冷知熱的,便讓幄兒留下陪我吧。”
我看見帷幄兄弟麵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錯愕,隨即又完全抹去:“兒臣…不勝榮幸,定不負父皇所望。”
“嗯…”皇上虛弱的點了點頭,“今日之事鬧了一個上午,也算有個了解,你們若無別的事情,便都跪安吧。”
眾人聞言,紛紛起身向皇上拜過,便依次退出了大殿。
“侯爺…”一出宬玄宮,我便連忙轉向侯爺,“您是怎麽——”
“——萬事回府再說。”侯爺略瞟了瞟身後,聲音壓得極低,“我還有事同皇上說,你先走吧。”
“連姑娘。”
我才欲轉身,卻見瀛妃由宮幡扶著走出了殿門。我心中不解,卻也依禮拜下道了一聲:“瀛妃娘娘。”
“連姑娘若無什麽要緊的事,送本宮一程可好啊?”瀛妃笑得溫和端方,“汧淇宮碾好了蒸青散茶,連姑娘可願一嚐?”
“娘娘…”我下意識的向宮幡瞥了一眼,“臣女與五殿下才被人所汙,此時隨娘娘去汧淇宮,隻怕不好吧?”
“越是刻意避忌,便越惹人猜疑。更願意相信那些桃豔之事,是普羅眾生難以扭轉的趨向。實際上是非曲直,皆在各人心中,不是嗎?”瀛妃搭過宮幡的手,“皇上眼下怕是乏了,咱們也別在宬玄宮門口聒噪。連姑娘若是不願,本宮也不會勉強。”
我不由望向一旁的侯爺,但見他微微點了點頭,我才安下心來,對瀛妃拜下道:“瀛妃娘娘美意,臣女卻之不恭,旦聽娘娘吩咐便是。”
瀛妃向我莞爾一笑,便徑自拉過宮幡走了。我跟在瀛妃身側,小心的同宮幡保持著得體的距離。這一路氛圍尷尬,唯有瀛妃從容雍雅。之前萬壽節酒醉,我同關雎也曾走過這條路。如今走來,竟是這般如芒在背,拘謹難安了。
到了汧淇宮,果見這偌大空曠的殿宇竟是一派古樸至極的和風。繞進內室,卻見編藤的地毯上早已上了一方茶台,茶盞中熱氣氤氳,令人聞之心曠神怡。
瀛妃換上木屐,坐在蒲團上揮了揮手:“幡兒,你先出去。我有些話想單獨和連姑娘說。”
宮幡一愣,雖不明所以,卻也並未反駁母親,躬身下拜,便自己出去了。
“連姑娘,請坐。”
我按著瀛妃的樣子脫下短靴,換上木屐跪坐在茶台的另一側:“如今別無旁人,娘娘有什麽話盡可說了吧。”
瀛妃隻是笑了笑,拿起竹勺將早已備好的茶打出茶沫,向我敬來:“嚐嚐。”
我雖不懂茶道,卻也知道抹茶的味道。恭謹接過那盞青色茶湯,一口飲下,卻不想那茶極苦極澀,與記憶中的甜蜜抹茶味道天差地別。
瀛妃瞧出我的困窘,收回茶盞笑道:“喝不慣?”
“娘娘知道臣女是粗人,不懂得品茗之道。”我直截了當,“您適才也說有話要同我說,這茶中若有什麽寓意在裏頭,怕是白費一片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