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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兄弟(一)

  賈先鄀說著便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帕覆在麵上,走到角落,蹲在地上打開了一道暗門,和數名士兵走了下去。


  “嘔——”


  我和宮幡一驚,不約而同往身後望去,卻是蒹葭體弱,無法忍受適才賈先鄀打開通往第十八層的暗門散出的臭氣,一口嘔在了地上。


  “關雎,這裏實在待不下去,你帶著蒹葭上去透氣吧。”


  “姑娘…”


  “放心,有嶸郡王和獄卒在,不會有危險的。”我讀懂了關雎因惡心扭在一團的表情中的為難,“快點吧,再磨蹭蒹葭又要吐了。”


  蒹葭吐得直不起腰,隻好勉力抬頭,向我眨了眨她那溢滿淚水的雙眼以示感激,便被關雎扶著上了輪梯。


  輪梯才呼嘯著上去,暗門下便傳出了生鏽的鎖鏈相擊的鈍響。我與宮幡回身望去,果然見到賈先鄀率先爬了上來,身後跟著一溜憋氣憋得麵色慘白的士兵。


  而在他們身後出來的,燭光昏黃,我竟一時沒有認清——那兩個佝僂的人影全身鎖著滿是倒刺的巨型鐵鏈,其中每一鏈幾乎都有常人手臂般粗細大小。那二人身上幾乎沒有一寸好肉,每一處被鐵鏈上的倒刺劃爛的皮肉上都覆著厚重而黏膩的血汙和糞便,每走一步便散出令人無可忍受的劇烈惡臭。


  這…是宮幬和宮幄嗎?


  “站住了,別熏著貴人!”


  那兩個可怕的身影一個聞聲便站定在原地,而另一個卻似是未曾聽見賈先鄀的嗬斥,仍自佝僂著背脊木然向前走著。還是士兵抓起他身後的鏈條,猛的一扽,倒刺瞬間狠狠嵌入已然潰爛的皮肉,他才一聲怪叫的摔在地上。


  而他的叫聲也是嘶啞至極,仿佛嗓子被砂紙狠狠磨過,叫人聽了便覺撕心裂肺。


  他向後一仰,映著昏暗的燭光,我才驚懼萬分的發現,這個瘦削單薄的佝僂身影竟是宮幬!宮幬的身板或許本就不大筆直,然而他多年養尊處優,耽於美酒佳肴,早已養得膀大腰圓,膘肥體壯——再看眼前人,鬆垮汙穢的皮肉耷拉在臉骨上,眼神渙散迷離,若非模樣依稀還有幾分與從前相似,卻又叫人如何辨認?


  賈先鄀用邀功般的口吻對著宮幡道:“殿下,鬼獄十八層原本高一丈,後來微臣著人以砂石填了半丈。地上又全是曆年死囚的腐屍糞尿,便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加之長索捆身,蹲不得跪不得,唯有終日佝僂著背脊,著實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宮幡也不去看他,隻點了點頭:“賈大人好手段,你先帶著你的手下下去,本王有話與他們說。”


  賈先鄀露出為難之色:“殿下,兩個囚徒隻怕已然失了心智,危險得很,您……”


  “下去。”


  宮幡語氣冰冷,已經沒有可以商量的餘地。賈先鄀不由瑟縮了一下,隨即便點頭哈腰的領著他的一眾士兵乘輪梯上去了。


  機械轉輪的呼嘯聲漸漸消失在上空,等到抬頭看不到輪梯的影子時,宮幡才緩緩回頭,對著蜷縮在地上的宮幬輕聲道:“大哥?”


  宮幬聞聲並未答應,隻是抽搐著扭曲了身體,發出一聲古怪的呼嚕聲。


  “他受不住這裏,已經瘋了。”


  我幾乎驚得一個激靈——誰也沒有料想,一直岑寂的站在燭光下的另一個身影會突然開口說話。隻見他緩緩抬頭,瘦削的一張臉雖然已然憔悴至極,卻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整潔。


  宮幡無聲的笑著:“四哥。”


  宮幄的笑容與宮幡有幾分血緣賦予的神似:“我就知道你會來。”


  “哦?不愧是四哥,身在煉獄,也不忘記掛著弟弟。”


  宮幄搖了搖頭,疲憊的笑容卻因牽動了頸上的傷痕變得苦澀:“正因身在煉獄,心中若不存著什麽念想,豈不是要變成和大哥一副模樣?”


  我不由再度望向坐在地上的宮幬,他真的瘦了很多,身型已經隻剩下當初的一半而已。他的臉上盡是粘連凝固的汙穢,渙散的眼神艱難的聚焦在距離他最近的那根蠟燭上,竟也不怕眼睛被火焰的光亮灼傷。


  “他比我還要早進來很久,天知道蠡侯對他做過什麽。”宮幄的語氣中透著罕有的憐惜,望著宮幬的眼神中竟有些許瀲灩的淚光。“他是太久沒有見過光亮了。”


  “四哥說的是。大哥已經入獄兩個月,忍受了兩個月的黑暗了。”宮幡似是厭惡,將目光從宮幬再度移到宮幄身上,“那四哥以為,這所謂黑暗,我又忍受了多久呢?”


  宮幡眼中的冰冷令我有些不安,他這樣的神情,令人聯想到當初心狠手辣的宮帷。


  良久,宮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倒坦誠。”


  “四哥之敏慧,怕是三哥也不能及。在你麵前,我又有什麽可掩藏的呢?”


  “說話便說話,你又何必對一個已經故去的人落井下石。”宮幄臉上的笑容變得哀涼幾許,“除去當年的老二不算,三哥從來都是父皇諸子當中最聰穎者。隻不過……”


  “隻不過,他卻敗在了我的手裏。”


  “他從未敗給過任何人,他…隻是敗給了一個‘情’字。”


  望著宮幄難過的目光,我一時竟有些迷亂。倒是宮幡輕聲笑著:“四哥,你今日也坦誠得很呢。”


  “你若不是一早洞悉了三哥這致命的弱點,即便有蠡侯的助力,又怎會如此輕易就扳倒了他?”宮幄苦笑道,“老五,你早就在暗處看透了所有人。對你,我實在不必遮掩。”


  “這麽多年,我與四哥終於在一件事上達成了一致。”


  “這麽多年,終究是我們忽視了你。老五…”宮幄悵惘的神情遽然多了一絲恐懼,“十七年來,你一直都在蟄伏嗎?你是從什麽時候發現三哥對我的心思?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籌劃這樣大的一局陰謀?”


  我失神的望向宮幡,卻見他臉上仍自掛著淡然的笑,從容的望著宮幄的焦躁和恐慌,像是欣賞,像是戲謔。


  這樣的淡然笑意,著實令人心中發毛。


  而同時,宮幄的話也令我震驚——宮帷…對他有什麽心思?

  而宮幡,又到底籌劃了什麽陰謀?


  “今日原是我有話想對四哥說,怎麽倒成了你問我問題了……”


  “——你回答我!這些年我們雖未曾提防你,卻也從未有過半分行差踏錯!你到底…到底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四哥,聽你這樣問我便可以確信,你對三哥從未有過他對你的那種心思。情義這種東西,不像籌謀,不是通過任何蛛絲馬跡可以斷定的。”宮幡緩緩搖著頭,“其實自從當年你的母親蘭昭儀去世,當時我雖年幼,卻也察覺得出,三哥待你,與其餘兄弟大不相同。”


  “我的生母過身,我在宮中無可依靠才主動投靠黎貴妃!是我…是我示好在先,你又有什麽憑據,說是三哥對我有了心思!”


  “四哥啊,這麽多年來,人人都道澂郡王風流倜儻,浪漫柔情。誰又能想到,其實最無心無情之人,便是你呢?”宮幡笑意愈濃,“也罷,你既然非要跟我講‘憑據’二字……三哥多年來在朝中屢建奇功,無數大臣向他投誠,想把自家女兒塞進寰親王府。而三哥卻從不考慮助益與否,一律拒之千裏。難道這,還不算最有力的憑據嗎?”


  “即便如此…我也常年流連煙花,飲酒狎伎,你便——”


  “且說三哥遭父皇疑心,以侍疾之名被困宬玄宮那段時間,你辛苦奔走,甚至籌劃出一場天象異變的好戲。雖看著像是你在意著他…”宮幡揶揄的望著眼前自己無措的兄長,“四哥,你可還記得再往前,你被父皇留在宮中的時候,三哥是什麽反應?”


  “他…”


  “他什麽都沒有做。”


  我勉強讓自己的思維跟上二人的交流,迷離遊走的目光撞上宮幄,卻不由被他臉上的困頓神情吸引住了。


  “四哥,以三哥之能,便是絕境之下也能置之死地而後生。而為何輪到你身處險境的時候,他便急得束手無策了呢?”宮幡的笑容沒有一絲溫度,“便有蠡侯囑咐他不要輕舉妄動,三哥又哪裏是輕易聽人唆擺的性子?”


  “所以蠡侯,從始至終都是你的人,是嗎?”


  我心中一凜,望向宮幡的瞬間,也看到他不動聲色的往我的方向瞥了一眼,隨即又在觸及我的前一刻及時收回了目光。


  “蠡侯自然是看在歸螢的麵子。”


  宮幄斂去傷感,換上一副一如往昔的戲謔神色:“五弟,說好的彼此坦誠不是嗎?其時汧淇宮宮人指認你們的奸情,蠡侯便及時雨一般的回到刈州。我雖沒有你那般自小養成的洞察力,連歸螢的反應如此明顯,我便知道,是你一早和蠡侯搭上了線,根本不是她連歸螢的籌謀。”


  宮幡眯起眼睛不再言語,我斜睨著他燭光下的錯覺般脹紅側臉,可以分明的看到他咬肌合緊,像是壓抑著某種噴薄欲出的情緒。


  宮幄將視線緩緩移至我困惑的臉上,眼中狂熱的譏誚便呼之欲出。


  “連歸螢,這一切你都不知道,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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