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兄弟(三)
“四哥……”
“你們真的不會明白,那份情義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宮幄溫柔的神情漸漸變得痛苦,緊閉的雙眼仿佛逃避著那曆曆在目的過往,“三哥待我恩重如山,我自不能將他一把推開。而我又恨自己…恨自己始終沒有辦法許給他同樣的情義。”
“這些年來,三哥不顧聲譽,屢屢拒絕父皇的賜婚。而四哥你,雖然流連煙花,飲酒狎伎,卻也同三哥一樣,始終絕口不提婚嫁之事。”
“我不能回報給他他期待的東西,便也隻能用這樣的方式,但求可以稍微彌補,償還。他從未走進我這顆心,但我也必須將心門緊鎖,不讓其他任何人進來。我就這樣在他跟前,小心翼翼的,在坦誠和封閉之間不斷的探尋,想要探尋出一個不會傷害我們二人的折中。”
“你…”宮幡欲言又止,“這些事情,我從不知情。”
“你自然不知道,三哥也不會知道,這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折磨。”宮幄漸漸睜開緊閉的雙眼,“所以幡兒,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們。看見你們可以和自己的心上人恩愛情好,我便看到了自己心裏那份壓抑許久的願景。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我不想別人也失去。”
“所以,你認定歸螢與我真心相愛,無意參與你們的紛爭,所以放過了我們?”
“你想怎麽說便怎麽說吧。”宮幄慘然一笑,“我當時雖未料定你們是否有心奪儲,卻從未想到你其時早已布下爪牙,將蠡侯推到了三哥跟前。”
“我們的事情與侯爺沒有半點關係,你又扯出他來做什麽?”我凝眉道,“當時離寒生亂,你們煽動朝中大臣力薦宮幡帶兵南征,還是我去求了侯爺,求他老人家想辦法保全宮幡的!”
宮幄笑得詭譎:“連歸螢,當初朝中大臣一致力薦宮幡,你如何便認定是我與三哥煽動所致?”
宮幄說著,森冷的目光便緩緩移向了宮幡。我不由也隨著他望向宮幡的麵孔,卻見他回望了宮幄片刻,最終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看來又被四哥查明白了。不錯,當初那些舉薦我的朝臣,都是我的授意。”
“我倒也沒有查清,但此事的的確確非我與三哥所為;老大又沒有這樣的成算;再看連歸螢的反應,顯然也不是她的手筆。所以我便推測,或許是你這個勢弱單純的五皇子,自導自演的一出好戲。”
宮幡並不去看宮幄臉上得意的笑容,隻緩緩點頭:“四哥聰敏。”
“隻是我想不明白,那個時候你在朝中全無威信,那些大臣又是如何肯聽你的擺布呢?”
“他們自然不肯聽我擺布。想要達成目的,我隻能在他們身邊安插人手,時時吹風,隻說用舉薦我的方式,來向東宮和三哥示好。欺軟怕硬是世人天性,他們自然樂不得用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五皇子,換一份自己的安穩前程。”
“原來如此,當真是好手段。”
“可是…可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啊?”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拉過宮幡的手顫聲問道,“當時你處境何等凶險,若不是我相侯爺求助,若不是侯爺為了成全我們犧牲自己,你豈不是真的將自己推進了火坑!”
“歸螢啊,你到底還是不夠了解我這弟弟。他既有此一招,自然算準了不會波及自己。”宮幄用挖苦的語氣對我笑道,“你難道還不明白,他苦苦布下這樣一個大局,算計的其實是你嗎?”
我看到宮幡森冷的目光遽然如利劍一般刺向宮幄。心中一緊,我沒由來的便感到有些窒息:“你在說什麽?”
“你其實已經明白了,不是嗎?幡兒便是算準了你在得知朝中薦他南征後焦急心慌,必然會去求助蠡侯!”
“你住口——”
“——他就是算準了,蠡侯心中待你如珍似寶,即便並不關心他五皇子的死活,為了你這個義女,他也不得不替他解圍,自請出征代他犯險!”宮幄的皺縮的瞳孔顫抖的異常劇烈,“他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用這樣的方式警告蠡侯:他五皇子有心機有手腕,你蠡侯若再不歸入我的陣營,便隻能任我魚肉!”
“你住口!”
心髒仿佛被一張大手狠狠攥緊,我便無力的向後倒去。宮幡一驚,忙扶住我的腰,關切道:“歸螢,你怎麽了?”
“他說的是真的嗎?”
“歸螢…”
“是你煽動朝臣薦你南征,算計我和侯爺?”
“我沒有想過算計你!”宮幡俊逸的麵孔上出現了鮮有的慌亂神色,“我隻是想用這種方式,讓蠡侯認清我的實力,讓他和你一樣站在我這一邊!”
“他這一招漂亮,既惹得你心疼不已,又讓父皇認定他處處受人欺負算計。相信蠡侯出征前向三哥假意示好,也是他的授意。”
宮幄不顧宮幡難過,繼續語氣冰冷道,“這廂他逼得蠡侯就範,卻也給了三哥喘息之機,尋得五仙教朱喻堂製出疫毒散於刈州。然而即便外麵鬧得動靜再大,他也明白,比起他那些陰招,三哥的明刀明槍即便再來勢洶洶,也終有辦法化解。”
“你說夠了沒有?”
宮幄見宮幡慍怒,卻愈發狂熱興奮:“其時我們在你的膳食中下毒,讓你身上生出類似疫症的痘疹。而幡兒卻從南征一事中嚐到甜頭,料定這種小事你自己足以應付,即便不能,蠡侯也早晚會出手。於是他便置身事外,專心與身在南境的蠡侯互通書信,時時監控離寒戰況,也時時將刈州城中你的動態告知於他。”
“宮幡……”
“歸螢,對不起,當時我的確很想救你脫離困境,你相信我!”宮幡放棄了逼視洋洋得意的宮幄,轉首抱住我的肩膀軟語道,“可是萬壽節凶焰一事之後,我便感到父皇已然對我生疑。這種敏感的時候,我實在無法再冒險親自出手,唯有求助蠡侯和你桃銷樓的朋友救你啊!”
“桃銷樓…原來薩容和段冥,那也是你……”
“他就這樣做壁上觀,由著你一步步查到朱喻堂,筋骨草,鏈月山…你倒也爭氣,事情原本按照他的計劃進展得那般順利,直到……”宮幄嘴角向上一牽,“直到宬玄宮前,老大第一次發現你們的曖昧。”
“你說宮幬……”
宮幄再度轉首看了一眼宮幬:“再魯鈍的男人,對他的心愛之人也有著不可言說的直覺。這一點你不明白,幡兒卻明白。我猜那次之後,他一定越想越怕。於是,我猜測,便有了後來離寒糧草告急,朝臣上諫由五皇子運糧的戲碼。是吧,幡兒?”
宮幡瞪視著宮幄的眼神已是蘊滿狂躁的怒火,然而他卻隻咬緊了腮幫,始終未曾對宮幄的猜測有半句否認。
“看來我又猜對了。這十八層鬼獄一片漆黑寂靜,倒能讓人靜下心來,想清楚許多從前的事。”宮幄迷醉般的搖頭晃腦,“於是你借由南下,想暫避老大的迫害。不想卻又被三哥派人截殺,牽扯出後來流落桃銷樓的事。”
“果然是你們。我當時尚不分明,還以為是大哥對我痛下殺手。”
“那你便是做賊心虛了,老大雖然看重連歸螢,卻到底性子愚魯寬仁,尚無憑據,又怎會對自己的親兄弟下手?”
宮幄笑得戲謔而憐惜:“然而對兄弟寬仁的人隻有他一個。那夜你們在桃銷樓被李轅撞破,你便更加恐慌,生怕老大因妒生恨,對你斬盡殺絕。所以你深夜行動,搶先一步出手,血洗員外府,栽贓東宮於萬劫不複。”
我聽宮幄絮絮道來,頭腦中已如天雷滾過,一片火燒火燎的麻木。一滴冰冷的淚水喚回意識,我恍惚的望向宮幡,迷蒙之中,他的眼神像是蒙塵的湖水,蜻蜓一點,泛開瀲灩的漣漪。
卻也隻有漣漪。
悄無聲息,水過無痕。
“你說,你對宮幬下手,是因為我曾對你訴苦,你怕我在太子府受他欺辱……”
“我當然…歸螢——”
“他是怕你受辱也好,怕自己遭禍也罷。不得不說,他那一番策劃天衣無縫,不但說辭毫無破綻,還找好了耿禦醫和蠡侯的後手。宮幬下獄後,三哥便差方知韞做出偽證,而他看似束手無策,實則早已千裏加急,將蠡侯召回了刈州。”
“侯爺是你叫回來的,那…那些有我筆跡的手書……”
“唐唐蠡侯都可以為他所用,區區手書又算得什麽?”宮幄冷笑道,“不光是那次的千裏馳援,隻怕天降異象之時,群臣合諫將你處死,也是他授意蠡侯替你扛下不祥之名的吧!”
“我沒有!歸螢,你不要聽他挑撥,那一次事發突然,我根本沒機會去找蠡侯。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完全是他自己的心思啊!”
宮幡雙手不自覺的用力,將我的肩膀抓得生疼:“若是我主導一切,我又怎會任由他們將罪責推到我身上,致使母親為了護我性命犧牲了自己!”
“即便如此,瀛妃娘娘過身之後,不也是你籌謀算計,與卓影聯手,以宛秋為餌意欲陷害宮帷和宮幄的嗎?”
宮幡攥緊我肩膀的手不覺垂落下去,熾熱的眼神也瞬間失卻了溫度。在那逐漸覆起一層薄冰的雙眸中,我看見自己滿是淚痕的臉在緩緩變得模糊,直至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