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港灣
“花姨…大衷新君即位,時局初定,侯爺他身居高位,德高望重,諸事都等著他協理宮幡一件件去辦。就連哥哥這幾日重編禁衛軍規製,都沒時間來桃銷樓,你便不要挑他一個老人家的理了。”
“召兒來不了,一來是那杛欏桓辛死了,他一個在職武將,這種時候出入桃花街這種地方不成體統;二來便是那蠡侯刻板守禮,生怕他家的禁衛軍在這檔口出了岔子,便提出什麽重編規製,不肯叫你哥哥鬆懈半分!”
“花姨…好好的,您怎麽又編排起侯爺來了……”
“不編排他,那咱們便說說你那個宮幡。”花姨雙手抱在胸前,紅唇一撇,“靈兒,你說他待你的情分不同於尋常帝王待妃嬪,那我問你,從一到十,他對你的情意是有幾分呢?”
“一到十…”我被這個問題問得有些發懵,“若說是我,對他自是十分情意。我們彼此澄明通透,想來他待我,也同我待他是一樣的吧。”
“你自己也說不準,是不是?”花姨冷笑一聲,“好,你既願意自作多情,那我也權且當他是十分的愛你。我再問你,靈兒,他既十分愛你,又為何不給你身為後宮女子十分的位分,不以鳳冠鳳印相許,反而隻拿一個小小昭儀之位來搪塞呢?”
“花姨,你這就是雞蛋裏挑骨頭了,宮幡對我的感情再重,也重不過朝臣施壓和規矩體麵啊。以我的身份,你覺得我怎麽可能輕易登臨後位呢?”
“什麽朝臣施壓,倒像是你在元武殿親眼看見的一般。大衷國規矩律法千萬條,又有哪一條說不準你做他的皇後的?”花姨笑得冷峻,“今日他能以規矩做借口騙你做他的昭儀,他日他便又會拿規矩說話,不讓你輕易出宮!”
“不是這樣的,姨,他有他的難處——”
“——你隻會想他的難處,你怎麽不想想姨和你哥,段少俠他們的難處?靈兒,姨是過來人,看得清楚,那段少俠對你分明就是一往情深啊!”
“關於這件事我和段冥已經談過了,他很祝福我和宮幡,以後你們也不要再說我和他的事情了。”
花姨麵帶憐色:“段冥是個好孩子,事事以你出發,為你著想,隻是苦了他自己了。”
“什麽呀…”我有些惱,抽回手道,“你不聽我說話,以後不說也罷……”
“你不愛聽,我不提就是。段少俠的事還在其次,靈兒,你到底願不願意聽花姨的話,同那宮幡斷了幹係?”
“花姨,靈兒到底也不明白,您為什麽就執意要拆散我們呢?”
“因為他並非良人啊!”
“是不是良人,時間自會證明。我隻知道,他是我認定的人,這些日子在桃銷樓裏苦等消息,我急得都快瘋了,可是花姨,隻要想到他,我就還有無限的希望,您能明白這種感覺嗎,您知道等待一個人是什麽滋味嗎?”
燭光下,花姨瀲灩的眼波遽然凝固,妝容豔麗的麵孔失去了所有的表情。我從未見過花姨這副模樣,一時便有些驚惶失措,以為是自己氣壞了她。然而尚未反應,花姨已然長長歎了一口氣,泛著淡淡哀傷的眼波再度流轉起來。
“靈兒,你失了記憶,該是不記得姨的夫君的,是不是?”
“什麽?”我驚得一凜,“姨,您有丈夫的嗎?”
“也是,當年你年紀尚輕,即便不曾失憶,也不會記得那個人了。”花姨神色哀凝,“那個人…我究竟不知,這些年來他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他…姨夫,與您走失了嗎?”
“他叫陸廣麟,前初朝外遷入刈州城中,做些體力活糊口,人卻踏實得很。”花姨的眼中有回憶的淡黃色倒影,“我與他成親以來,雖未享過什麽福,卻也被他捧在掌心,金玉似的寶貝著。”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的事不提也罷。”一滴淚水從花姨的眼中落下,又被她即刻拭去,“美好總會離散,國破了,人自然也就散了。”
“但是您一直在等他,是不是?”
花姨淚水未幹的雙眼轉向我,似乎不曾料想我會說這樣的話。
“您從未忘記他,心裏從未停止記掛他,是不是?”
“靈兒……”
“花姨,您對陸叔叔若是如此,便不會不明白我對宮幡的感情。這不是道理講得明白的事情,你認定了他,即便知道可能等不到,也永遠不會放棄等待,不是嗎?”
“認定…?”
“我的人生剛剛開始,遇見了宮幡,我很幸運。但是如果錯過了他,我就不知道剩下的日子該怎麽過下去了。這種感覺,您是明白的吧,花姨?”
花姨垂下頭去,不再言語。燭光沒有絲毫的搖曳,我看得分明,她眼中流淌著的是綿延的追憶和糾結。
“你當真非他不可嗎?”
我也不再說話,隻是以最沉篤自信的微笑回望著她。花姨的眼睛其實並不能經得起如此近距離的細細觀看,花甲之年,粉黛遮掩得住細碎的紋路,卻終究遮掩不住歲月的冷風侵蝕出的不可磨滅的痕跡。
花姨綻開笑容的同時,又一滴淚水倏地落下:“罷,橫豎人生匆匆,既是你選中的路,便自己走到頭,走到黑吧!”
“姨…?”
“我老婆子真是瘋魔了。也不知召兒有沒有知道宮裏的消息,他是最反對你和皇家有牽扯的。”花姨見我麵露憂色,便拍了拍我的手輕快道:“不用擔心,姨會好生同他說明白的。”
心中有汩汩暖流噴湧而出,是那樣的猝不及防。
“姨,您真的同意了嗎?”
“好孩子,十七年了,如今也要嫁人了。”花姨淚盈於睫,手指溫柔的撫過我的臉頰,“真是個壞丫頭,怎的這般著急,好容易回到姨身邊,也不肯多留兩年。”
“姨,放心,以後的日子,我們都會在一起的。”
花姨連連點頭,已是淚如雨下,再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們相依許久,直到有小廝扣門叫我們出去用晚膳,我和她才手拉著手,一起回到了房間。
這廂用過晚膳,我便告別了花姨。出了房間,心中寥落,我不願回房,便下樓往東廂走去。心想入宮之大事,雖有宮幡關懷,但如花姨所說,以後身為嬪妃,想要隨意出入禁宮怕便不是易事了。
而段冥也說過,教主對溫靈寵愛有加,若是知道了我嫁入皇室,必然震怒,對罡風旗加以嚴懲。屆時教中大亂,薩容的飛岩旗怕也難以保全了。
如此想著,我便叩響了薩容的房門,叩了半晌不見有人開門,倒是對門吱噶一聲,我回頭望去,隻見宛秋立在門邊,看見我便露出一個絕美的柔和笑容。
“桃花樓封禁,薩容的恩客外頭有局子,適才遣人將她接走了。來我這坐坐吧。”
我點了點頭,隨宛秋進了房間。思緒恍惚間飄回那個初見她的夜晚,那一夜,她以牡丹狀元玊兒的身份初入桃銷樓,麵對自己淒涼殘酷的命運,哀痛而無力。又想起過世的楚河,便一分分失去了生存的欲望。
然而如今的宛秋,已是桃銷樓的二把交椅,掌著一樓的銀錢賬目。不但從失去未婚夫君的痛苦中走了出來,還頗受花姨信任,與薩容和我結成了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
此刻但見她在座下為我斟茶,不施粉黛神采依舊,絕色姿容猶勝當年。望著這樣天女般的麵孔,我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安閑之感。
“花姨找你了?”宛秋聲線嫋娜,如仙霧繚繞,水濺玉屑,“她一定很不希望你入宮為妃吧?”
“你怎麽知道?”
宛秋恬然一笑,將茶水遞給我,“歸螢,我日日在這桃銷樓,與花姨接觸的時日怕是比你還要多些。她的心思,我多少可以揣度一二。”
“是啊,我第一次帶宮幡來的時候,你就和我說過,花姨並不喜歡他。”
“難為你還記得。看來,我倒是說對了。歸螢,花姨於我有救命之恩,便說是我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而你又是這世上我最好的朋友,許多事情我知道的,夾在中間,卻是沒法講得清楚,你能明白嗎?”
我呷了口茶,思忖許久,還是搖了搖頭。
“你不懂也沒關係,橫豎,我左右不得花姨的想法,而花姨也影響不了你的決定,不是嗎?”
我綻開笑容:“宛秋,你還不知道,花姨已經同意我入宮了。”
“哦?那可是大好事了。”宛秋揚起眼睛,對我喜笑顏開,卻似乎並無過多的驚訝,“其實早該如此的,較不過這股勁,花姨和你,都不舒心。”
“那你呢,對我與宮幡的婚事,你可有什麽想法?”
“我能有什麽想法,我隻想著你入宮以後,可求皇上減些我們樓裏的酒曲稅錢吧!”
她說著,我們兩個便放聲大笑起來。許久,宛秋拭了拭眼角笑出的淚花,方認真道:“花姨心中隱事說不得;薩容與你同在尾教,難免犯難;而段公子又對你心有情惑。但我不同,歸螢,對你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是滿心滿意千萬個祝福的。”
“宛秋……”
“當初楚哥哥選擇了我,也是經過了那樣一番為難。如今輪到你選,我希望你不要猶豫,遵從自己的內心。不要以為有愧於朋友,相信楚哥哥在天有靈,也一定是祝福著你的。所以,歸螢,別有顧慮,桃銷樓永遠是你的港灣,你就向著你心之所向,勇敢去追吧。”
一滴淚水響亮的滴在剩了半杯的茶盞中,我望著宛秋漸漸變得朦朧的麵龐,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底氣。
向著心之所向,去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