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醉花蔭
展昭因赤王輕佻的言語臉色一沉,不等思考怎麽回避琴簫合鳴,就見遠處異光忽閃,大喝一聲:“小心!”
眾人隻見白衣升騰如雪,裾袂臨風飛揚,看似輕悠飄忽,實則快若迅雷,隻一眨眼的功夫就縱身到了耶律宗徹身旁。
可惜起勢略遲半拍。所幸耶律宗徹似早有防備,頭一側堪堪避過,最終令那道異光被隨後趕到的展昭擒住。不等眾人看清那是什麽,展昭抬手反擲,將器物原位拋還,被身著紫衣的始作俑者再度接了去。
眾人這才看清紫衣人手掌下攥著的竟是一根銀筷。紫謹一瞬不瞬緊緊盯視著不遠處的展昭,目光陰冷狂傲間交織出一股壓迫感濃重的威懾力,若是旁人早被其外放的暴戾氣息嚇到腿軟。然展昭臨危不懼,目不偏,身不移,直麵厄難,更甚地左袂抖展一甩,揚手擋在赤王身前。寬大袖管如浪如淘,行雲流水劃出一個絕之妙也的弧度。
紫謹見展昭竟當眾擺開架勢護耶律宗徹到底,心頭妒火中燒,額頂青筋暴起,怒意無處宣泄下一指將手中銀筷摁斷成兩截,忿忿一拋,深插地底,把下方眾人嚇得一個個噤若寒蟬。
可汗耶律宗釋沒想到紫謹會莫名發難,他想到了什麽,但又不太確定,於是試探道:“少宮主,這又是怎麽了?”
紫謹惡狠狠朝其瞪去,眼神宛若凶神,可汗畢竟膽大,隻是心顫了顫,未被懾住,然一旁被視線掃到的趙穎卻早抖如篩糠,抓住可汗的衣後擺嚇得再不敢對視。
“我這人素來喜靜。剛剛載歌載舞喧嘩多久,就害我腦仁疼了多久。好不容易得會兒清靜,可陛下性子一起又要整一出吹拉彈唱,如此折騰,恕紫謹無法奉陪了。”說罷,霍然起身,甩袖欲走。
耶律宗釋大驚失色,一把將其攔住,賠小心道:“少宮主不喜吵鬧,可早早對朕言說,朕把歌舞撤了便是,又何必動氣?至於我這二弟,他琴藝高超,說不定會讓少宮主有驚……。”
不等說完,紫謹眼睛便邪魅眯起,錯步貼近可汗耳側,壓低嗓音道:“聒噪!我不想聽,叫他滾!”
若是換了旁人如此對他說話,耶律宗釋早氣到殺人,偏偏對方是紫謹。對其乖戾心性他雖也頭疼得緊,又無可奈何。那近在咫尺的絕世容姿讓他覺得不容拒絕,壓根發不出任何脾氣。心想著雖無法如願逼那兩人合上一曲辨別真偽,但光從適才赤術積極的態度,他多少看出些貓膩。
辛夷言兩人曾琴簫合鳴,以致赤術傾心於那展昭。若此事為真,赤術還如此迫不及待將展昭推到台前,那隻能證明一點:他根本不愛展昭,展昭隻是他為保護蕭紫戚而推出來轉移視線的替死鬼。反之,若此事為假,赤術不曾與展昭琴簫合鳴過,那以他這二弟癡情的心性怕也很難對旁人輕易動情。適才赤術對蕭茹韻的無動於衷他都瞧在眼裏,看似冷漠絕情,但從另一個角度難道不該解讀為愛之深恨之切嗎?恐怕他極可能仍未對蕭茹韻徹底忘情啊。
耶律宗釋本已厭棄了蕭茹韻,此番帶她前來不過是如同往常像炫耀勝利品般用來刺痛赤術,看他對這個女人還有沒有反應。現在看來,留著蕭茹韻還有點作用。
至於那展昭……。耶律宗釋突然想到先前比試場上赤術飛身下台欲以自身鬥篷為展昭裹身的一幕,又有點吃不準了,這是據他來看今日唯一一次赤術情緒失控的地方。隻是因為全程背對看不真切表情,到底是真情流露漏出破綻,還是故意賣出的破綻,就有些不好分辨了。
隻短短一瞬,可汗就在頭腦裏千回百轉,從而有了計較。將紫謹再次懇請回座,他朗聲對下方眾人道:“朕多次邀約,好難得才請到紫謹少宮主行圍與宴。既然少宮主身體不適不喜吵鬧,朕這做主人的自也不能怠慢。雖然有些遺憾,但琴簫合奏一事便罷了。”
“那可真是太遺憾了。”耶律宗徹順著可汗的話感歎了句。
然他的眼睛看向的不是旁人,而是可汗左手側的惠妃蕭茹韻,那一眼下的嘲諷仿佛是在遺憾無法用那曲《長相思》報複她的背叛,叫蕭茹韻一時沒忍住眼淚,空濕了羅裙。隻能趁著旁人沒注意到,趕緊掩袖擦拭。這更讓可汗確定了心中所想。
展昭聽到不用琴簫合鳴,心中終於鬆了口氣。他已明白耶律宗徹打的什麽算盤,適才言語輕佻分明是打著激怒紫謹,利用他的妒意破壞可汗設計。隻是紫謹怒是怒了,動也動了,卻未像從前那般肆意妄為不管不顧,反而另尋由頭變相替他二人解圍,這當真叫他出乎意料。還是說這兩人曾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有達成什麽協議呢?
想不明白,幹脆不再多想。展昭朝耶律宗徹伸手道:“王爺,簫可以還給在下了嗎?”
耶律宗徹溫柔一笑,經過番心理調整,看著眼前這謫仙般的男子仍會心跳加速,但已自信能不再露出馬腳來。恭恭敬敬遞上玉簫,他別有意味道:“物歸原主。”
展昭接過,剛想轉身離開,突然聽那禦座上的耶律宗釋說了聲“且慢”。正皺眉想著不知這個可汗還要搞什麽花樣,就見對方招招手,讓侍從端上一壺酒。
“大宋不愧地大物博養人傑,展大人更是人傑中的翹楚。說來也巧,朕剛得了兩壺醉花蔭,一壺打算作為稍後比獵的獎品,這另一壺麽……為感謝展大人今日叫我等大開眼界,朕便賞給你了。”親自執壺離席來到展昭跟前介紹道:“這可不是你大宋的詞牌名醉花陰,而是用隻生長在我契丹獨特的十種珍稀花卉釀出來的珍貴花釀,喝一口唇齒流芳可達數日之久。當然,酒固然極好,也有個缺點,就是不可多飲,極容易喝醉。量淺的那真是一杯即倒。想到稍後還有行圍比獵,朕先給展大人一個忠告——切莫貪杯啊。”
展昭不知可汗莫名賜他美酒是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得暫且接下謝過。
他左手提壺,右手執簫,與耶律宗徹同行再次歸席。隨手將禦賜醉花蔭置放案上,反珍而重之把無憂簫擦拭仔細後揣入懷中。感受右後方一股奇特視線投來,展昭扭首看去,隻見唐武正報以一種灼熱目光意味深長地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略啟了啟唇,展昭剛想說什麽,就見唐武頭一低又退到柳如蕙身後去了。
小戚海蘭爾兩人聽說展昭被賜醉花蔭,立馬興致勃勃湊過來瞧熱鬧。海蘭爾嗜酒,羨慕極了,展昭本想轉送給他,卻被小戚攔下。小戚氣道:“這混蛋上次給紫嬋宮私傳消息差點害了你,你還對他那麽好幹嘛?”
海蘭爾委屈辯解道:“我本就是紫嬋宮派到赤王身邊保護少宮主的,事關小戚你的安危,我哪裏算是私傳?”
一眼刀子丟過去,小戚“哼”地一仰頭,任性道:“我不管,害哥他傷上加傷的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呢,你居然有臉想喝醉花蔭?美得你!就不給你喝,饞死你!”
說完也不管受到打擊的海蘭爾如何沮喪,徑自拿過壺身打開蓋子,往裏麵丟入一顆藥丸進去。
“你放了什麽?”海蘭爾奇怪。
“估計是解毒丸吧。”展昭扶額苦笑。“小戚,就算可汗想害我也不會在大庭廣眾用那麽下三濫的手段。你想多了。”
小戚大大咧咧,毫不避諱,雖聽不見他們對話,但他的舉動在場很多人都看在眼裏,包括禦席上的可汗。被當眾懷疑下毒,搞得可汗臉色黑如鍋底,十分沒有麵子。小戚對瞪來的凶惡目光視若無睹,隻朝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隨後好整以暇蓋上蓋,悠悠搖晃壺身。小戚道:“天知道,某些人發起瘋來再下三濫的手段也會用,保險起見,小心無大錯。”
“你若擔心裏頭加了料,大不了倒了,我不喝便是。”展昭無奈地搖搖頭。
“這可不行!哥,你知道這醉花蔭在契丹多稀有嗎?千金不換,有錢都買不到。說什麽倒了?那也太暴殄天物了。”喜滋滋往展昭杯裏斟了滿滿一杯,小戚忙不迭端起勸酒道:“快嚐嚐,我作為紫嬋宮少宮主,從小到大也就喝過那麽幾次。保證滋味叫你畢生難忘。”
展昭依言抿了一口,雙眸頓時亮起來。他本身雖不嗜酒,但作為擁有財大氣粗的生死之交——白玉堂總時不時會把各地搜羅的佳釀帶來開封與他對飲。喝多了,便學會了品,品多了,便無師自通懂得如何去鑒賞。憑他這些年飲酒品種無數,這酒也是十分與眾不同的。酒香馥鬱不說,混雜著一種連男子都覺得好聞且雅致的淡淡花香,不知不覺間勾人味蕾、沁人心脾。口感醇醪,卻是厚而不重,濃而不烈,更奇特的是這酒嚐著味醇,入喉入腹後卻幾乎沒有灼燒感,不僅如此,回韻時竟反湧起一股甘甜清冽,仿佛過濾了酒味,讓口腔之中隻遺醉人的花香。
“這酒果然奇妙。”不知不覺飲下一杯,又要去倒,一旁的耶律宗徹見了勸道:“少喝點,這酒喝著不烈,後勁卻極大,喝上頭了很是受罪。”
“多謝王爺關心,展某自有分寸。別看我這樣,其實我的酒量不差,很少喝醉。”說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可能是喝了好酒心情變得不錯,展昭同赤王府眾人一一分酒共飲。給小戚斟酒的同時看海蘭爾饞酒模樣甚是可憐,於是說了兩句好話,也送上一杯。可惜到柳如蕙這被婉言謝絕了,展昭並沒在意,倒是臨走時出其不意笑問身後的唐武道:“唐兄喝嗎?”
平時展昭的笑容都是淺淺淡淡的,此番對唐武突然露出一個猶如暖陽般的燦爛笑容,配上那襲別致的白衣,直把柳如蕙身後的一眾侍衛都看石化了。但這其中唯獨不包括唐武,其眼神時而動容時而猶豫,閃爍半晌,終是幽幽別開,回道:“謝過展大人饋贈,可惜唐某從不飲酒。”
“是嗎?不但不用劍,酒也不喝了嗎?”反問聲有一絲失落,連同轉身的背影亦是寂寥蕭索。
直到展昭離開,柳如蕙才幽聲道:“隻是一杯酒,何必拒絕呢?讓他這麽失望,真的好嗎?”
唐武沉默了,神色複雜,良久才堅定眼神道:“貪杯誤事。這場賭注我一定會贏。”
柳如蕙狀若不在意地聳聳肩。“但願如君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