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 戳穿
剛扶人進帳,趙禎就被神誌漸回的展昭撥開了手。他知道那是無言的拒絕。手還僵在半空,來不及顧影自憐,那人疲憊的身影已占據他所有視角,疼惜到心房發酸發痛的地步。隻是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做的越多反而是加深的傷害,所以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對方步履蹣跚,看著對方跌坐床頭。
眼瞼始終半垂,總有種說不出的彷徨與愴悢,然雙拳死攥下極力壓製的憤怒,仍令展昭整個人微微顫抖。
想到先前宋遼兵將對壘時耶律宗徹語出驚人,趙禎心有疑惑,但更多的是憤怒。目光不善瞟向立在不遠處的耶律宗徹,本以為對方把展昭氣到這般地步定會有所惶恐,哪知竟一派氣定神閑雙臂環胸。
趙禎一口惡氣上來,橫躥一步堵住耶律宗徹的去路,壓低嗓音,厲聲道:“你太過分了!”
耶律宗徹也不動氣,老神在在道:“本王有些聽不懂禎公子的話意。”
“展護衛如此潔身自好的英雄男兒,無論你與他之間是真是假,怎可在大庭廣眾下將其推入流言蜚語的風暴中心?赤王如此任意妄為,可有顧惜過展護衛的名聲?”
趙禎平素向來溫軟,此刻聲聲責備倒令耶律宗徹有些刮目相看。耶律宗徹對上展昭亦有些動容的神色,眼神忽而轉冷。隻是他的“冷”不是冷漠疏離,而是一種能夠讓人冷靜下來的深沉,那眼神就仿佛是在告誡展昭信任他,把所有問題放心交給他。
耶律宗徹朗笑:“何為名聲?難道情有所鍾卻遮遮掩掩便是顧惜名聲?本王心悅展昭,便敢向這天下的人宣揚自己的感情,甚至敢冒大不韙給他一個名分。倒是宋帝你,你可敢眾目睽睽下剖析自己的心意?”又是一聲嗬笑,卻飽含滿滿譏諷之情。“可惜,你不敢。你不敢承認,更給不了他任何保護。那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為他帶去困擾?”
趙禎萬沒想到耶律宗徹突然會如此犀利,一時竟被質問地啞口無言。
“你以為你擅調雄州兵力救人便是殷勤為他好?錯了。在他看來,你此舉簡直荒唐到離譜,若調兵期間西夏借隙偷襲雄州,導致大宋西北門戶洞開,到時你又讓展昭如何自處?難道做那千古的罪人嗎?何況沒有你,本王一樣能完好無缺地把他救回來。也是展昭這人太善良,如你這般癡纏他本該快刀斬亂麻。可他對你有情,君臣之情,摯友之情,所以他總在逃避,以致一拖再拖。可現在也是時候了斷了。宋帝陛下,你若願放過他,便也是放過你自己,成全我們。”
當最後四字出口,趙禎腦中嗡鳴一片。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被這四個字擊垮了。
是真的嗎?展護衛,你真的和赤王在一起了?原來在你眼裏我竟如此荒唐,被感情衝昏頭腦險些連臣民都不顧了。難怪……雖身為帝王,但這樣的我又如何配得上你?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的,自己的可能性近乎為零,但我以為白玉堂的勝算會更大一些,其實我早就做好了祝福的準備。隻是千算萬算,沒想到短短的一趟和親之途卻讓你選擇了異邦王爺……。
沒有挽留趙禎落寞離去的背影,展昭眼中雖有不忍,卻仍強行按捺住了。原本滿心的責備,此刻突然懂了為何先前耶律宗徹會生如此驚人言論。
耶律宗徹見展昭內心已趨於平靜,這才緩步走到近前,淡淡道:“就像本王適才說的,感情方麵展大人你心腸太軟,你既然不懂如何斬斷,便隻能由本王來做這劊子手了。效果想必你也看到了。有時仁慈,反而是一種最大的傷害。”
“多謝王爺……。”
耶律宗徹見展昭欲言又止,忽又笑了。“本王知道你終究還是在意適才本王的言論。放心,楊宗保那邊無需隱瞞照實相告便好,至於他手下的那群人本王已想好說辭。到時就把本王與宋結盟之事悄悄放出消息,說你我做戲是為更好謀事,相信以楊將軍治下之嚴,定能守口如瓶。”
展昭聞言總算鬆了口氣,心中對耶律宗徹更為欽佩了。這位赤王的確謀略極深,抓住任何可趁機會都能不遺餘力地貫徹執行既定目標。他卻哪裏知道,耶律宗徹雖說是在幫他斬斷孽緣,其實也是變相驅趕情敵,借機熱絡感情。
耶律宗徹不動聲色坐到其身旁。展昭乃武人,但凡不熟之人近身定會有所警覺甚至排斥,但他這一坐,展昭毫無反應,仍在持續想心事,這令耶律宗徹心中不免有些小雀躍,因為這說明了展昭的內心多少是接受他的。
隻是還不等他高興片刻,展昭冷不丁蹦出的一句話又澆了他一盆冷水。
“那既然現在陛下已經知難而退,我們是不是不用再假扮那個什麽了?”
耶律宗徹差點哽塞,沒想到自己挖坑自己跳。所幸他頭腦靈活,立馬想出由頭,否決道:“怎能半途而廢?宋帝又不是蠢笨之徒,他現在仍在營中並未歸國,若我倆不把戲做足,叫他瞧出破綻,豈不是前功盡棄?”
“那……”
耶律宗徹笑得有那麽一絲絲陰險,“展大人,本王知道你不愛做本王的那些特訓,但想想宋帝,為了他,也為了你自己,勉為其難習慣習慣吧。”說著,突然毫無征兆地一把又握住了展昭的手,隻是這一次未有進行撫觸,而是反拉著他的手直接貼到了自己臉上。
展昭本能想要縮手,被耶律宗徹死死鉗製。“本王又不是洪水猛獸,展大人難道還會怕摸我不成?”
展昭也是心氣極高之輩,被他這麽一挑,自沒有認慫的道理。
確實。何懼之有?開封府多年經手命案無數,就算再慘的屍體他都從未懼過……。
對了,就當是驗屍!
先檢查屍體特征,有無傷痕,再看屍斑,僵硬程度……。
耶律宗徹看展昭化被動為主動,在其臉上仔細摸索起來,心中難掩愉悅。若是叫他知道此刻展昭全當是在驗屍,指不定能吐幾升老血呢。
正在兩人“你儂我儂”之際,一人風風火火闖了進來。
白玉堂乍見兩人行狀,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怒吼一聲“混賬”就把耶律宗徹掀到地下。白玉堂還待衝過去繼續修理耶律宗徹一頓,幸被展昭一把攔住。
“玉堂你做什麽?”
白玉堂氣得火冒三丈,喝道:“你問我做什麽,我倒要問問你在做什麽?貓兒你要犯蠢到什麽時候?這家夥居心叵測你看不出嗎?”
眼見攔不住,白玉堂作勢仍要去揍耶律宗徹,展昭幹脆從背後一把死命抱住,叫道:“請王爺先行離開,讓我和白兄單獨談談。”
耶律宗徹有些忐忑,但也知道自己若仍留在這裏多半討不到好,於是聽了展昭之言匆匆離帳而去。
赤王的離開多少也帶走了白玉堂的火氣,他強壓心頭怒火,掙了下困在身上的雙臂。“可以鬆開了吧?”
展昭鬆手,低首道了句“抱歉”。
不說還好,一提“抱歉”似又戳中了白玉堂的憤懣。“這句話你不應該跟我說,而應該跟陛下去說。”白玉堂盯視展昭半晌,以一種難以置信地目光在複雜地審視著他。“貓兒,你在我眼裏雖然不完美,但你一直用自己的各種特質在吸引著我,也吸引著所有人。尤其你的聰明才智、思緒縝密,這是我欣賞的,而你的溫柔體恤、舍己為人,也是我最欠缺的。可我從來不知道,居然有一天你也有犯渾的時候。”
“我剛才碰到了陛下,他很沮喪。他居然在我麵前懺悔說他錯了,他說他已經沒有人可以傾訴了。聽到這樣的話,你心不痛嗎?你知不知道為了你陛下甘冒大險,獨自駕馬趕了一天一夜才到雄州,隨後又敦促楊宗保眾人馬不停蹄趕往藥族救你。你沒發覺多日不見陛下瘦了也黑了嗎?難道陛下真沒想過擅調楊宗保大軍的後果?我不這麽認為。隻是在他看來為了一個隻有幾成幾率的可能性而置你性命不顧,他做不到罷了。他將你看得比性命還重是錯的嗎?他將你看得比天下還重難道也是錯的嗎?對,對你來說興許他是錯的,然在我看來,我若與他異位而處,我也會和他做出一樣的選擇。因為在我們眼中,你就是那個比天比地比命更重要的瑰寶。”
“或許,陛下單方麵的傾情給你帶來了困擾,但是你可以拒絕他,你不應該聯合那個赤王騙他。”望著展昭久久無法言語地訝異表情,白玉堂苦笑道:“怎麽,很奇怪我怎麽會知道?也是。你們兩個合起夥來連我也瞞。可是貓兒你別忘了,如果說這世界上要評一個最了解你的人,那個人絕不會是別人,隻能是我白玉堂。”
“我太了解你了。你在感情方麵又遲鈍又慢熱,為人又太正直守禮,你連我都接受不了,又怎麽可能接受什麽異邦王爺?我不知道他是用怎樣的巧舌如簧蠱惑你的,但我白玉堂可以斬釘截鐵的告訴你,這次你不但錯了,而且大錯特錯,錯得離譜!你若真以為擁有情人就可以讓陛下知難而退,那你更不該用騙的。你何不真去找個情投意合的鍾情之人將她領導陛下麵前,大聲叫他放棄?而不是用這樣的手段去欺騙那些最信任你也最愛你的人。”
白玉堂這番話可謂醍醐灌頂發人深省,一下子將展昭心中種種不適的心緒給解開了。愧疚感鋪天蓋地湧上心頭,令他眼眶微熱。黑曜石般的烏眸就像蒙了一層透色的琉璃,晶瑩剔透到幾乎奪目的地步。叫白玉堂瞧著既覺驚豔又覺不忍,情不自禁將人攬入臂彎。
“男兒有淚不輕彈啊。臭貓,別丟人現眼啊。”嘴上不饒人,手上撫背的舉動卻溫柔至極。“你啊,事情既已發生,你也別往心裏去了。人生在世,誰還沒腦子發熱幹過一兩件糊塗事?像你這種總是太清醒太理智的才是奇葩好嗎?這次的事依我來看也不全是壞事啊,至少說明你也是人,會犯傻會犯錯,讓人突然覺得你這隻總是一本正經的貓有點可愛了呢。”
展昭大窘,氣得頂他一肘子。
白玉堂佯裝痛叫兩聲,見展昭起身要走,及時拉住。“你去哪?”
展昭試圖甩了下手,沒甩開。無奈道:“我找陛下道歉去。”
“道歉?你怎麽道歉?陛下會相信這種餿主意是你出的?罪魁禍首明明就是那個赤王好不好?你若真有誠意,除非拉那個赤王一起去。”
展昭遲疑:“這……這不太好吧?我一個人道歉不足夠嗎?王爺隻是想要幫我。”
話未說完,白玉堂就不以為然地朝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那個耶律宗徹是什麽貨色啊?簡直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除你這蒙在鼓裏的呆貓,旁人誰看不出他對你的那點小心思啊?
白玉堂差點控製不住把耶律宗徹的謀劃戳穿了,可仔細想想又忍了下來。
看樣子,貓兒壓根沒發現耶律宗徹對他有意,不然早逃之夭夭了。他若此刻說破,往好了說是揭穿陰謀,往差了說豈不是自找沒趣幫情敵告白?
他才沒那麽笨呢。他巴不得展昭永遠不知道耶律宗徹的感情。
隻是……現在看來赤王其人已經不若從前甘於平靜,開始動作頻頻了。偏偏這隻貓又鈍得可以,這次才給了耶律宗徹可乘之機。不行,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白玉堂故作正經道:“貓兒,道歉的事不急。你先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說給我聽聽,也好讓我幫你拿拿主意,看看這件事到底應該怎麽處理。”
展昭雖覺察白玉堂的表情有些異樣,但秉著長久以來的信任,他終是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