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七) 設局
目送白玉堂領著一隊援兵漸行漸遠,展昭眼神沉鬱,不知想些什麽,竟莫名有些失神。人影如豆,直至全然消失在夜幕,他才攏起凍僵的雙手哈了口氣,撣去毛氅外凝霜,幽幽折返。
身後,耶律宗徹靜立而待,臉上不見半分不耐,明顯像在候著展昭,才沒先行離去。見他終於要回,耶律宗徹淺淺一笑,極自然地迎上與之並肩而行。兩人一路不疾不徐走回大營。誰都沒有說話,似乎也不必要刻意說些什麽。
耶律宗徹打心眼裏喜歡這樣的感覺,默默隨在身邊,哪怕隻是無聲陪伴,亦能感受到對方賦予的煊暖。
其實他明白的,真正需要陪伴的不是展昭,而是他自己。身為赤王,看似位高權重,身邊每時每刻充徹著各式各樣的人,但高處不勝寒,他的靈魂始終是寂寞的。蕭茹韻離開了他多久,他就寂寞了多久,直到這個人的出現。想觸碰,想不斷靠近,甚至想要將其據為己有,心中燃著比奪取皇權更深的渴望。可他同樣明白自己不能操之過急。
及至展昭宿帳前,耶律宗徹駐足,抬抬手以示告別。然不等離去,展昭又把人叫住了。他道:“王爺,你把我留下,是為了讓我幫你找內鬼吧?”
耶律宗徹哭笑不得,沒想到自己單純的好意竟會被曲解,那種感覺活像被迫吞下一口黃蓮,又苦又澀。他嗬笑一聲,突然反問:“如果我說本王隻是單純為你身體著想,你信是不信?”
笑容看似玩世不恭,但那雙直視的瞳眸太深太亮,反倒讓展昭一時不敢確定。
耶律宗徹見展昭被他問懵了,神情十分尷尬。為了不讓彼此難堪,他佯裝無奈聳了聳肩。“好吧,不開玩笑了,顧慮展大人身體抱恙是真的,但更多地的確是想仰仗展大人的聰明才智一舉擒獲。”
展昭聞言長長鬆了口氣,正色道:“展某明白了。我會用最快的速度幫你把人揪出來的。”
耶律宗徹不解:“最快的速度?……難道你是要……?”
展昭明眸半垂,幽聲道:“今夜送行,我心頭七上八下甚是忐忑,總預感會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無論如何,玉堂是因我卷入這場紛爭,我一定要確保他平安。”言下之意,一旦將內鬼虜獲,他仍要往耶律晉琛處救援。
展昭一番真情實感,入得耶律宗徹耳中卻如鯁在喉。他知道展昭個性執拗,但他此刻的堅持並非是因職責相救耶律晉琛,而是下意識地擔憂白玉堂。難道說,白玉堂在展昭心中竟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你打算怎麽做?”耶律宗徹問。
“權謀鬥爭,展某不擅長,但擒賊拿人,我有的是辦法,還望王爺全力配合。”
帥帳內,耶律宗徹正與眾將研討排兵布陣,欲以最小代價攻入藥族地界。恰在此時,展昭春風滿麵地闖了進來。“王爺,好消息。”
樊爾泰怒道:“展昭,你懂不懂規矩,我契丹帥帳豈容你這宋人隨意亂闖?!”
耶律宗徹壓壓手,示意樊爾泰稍安勿躁。他道:“爾泰將軍說的不無道理,還請展大人下次注意。”言詞雖在責備,但語氣輕描淡寫,明顯不甚在意。
樊爾泰見展昭略鞠一躬態度敷衍,耶律宗徹又一臉維護之色,敢怒不敢言,憋了一肚子氣往一旁重重落座,算是無聲地抗議。
耶律宗徹瞥他一眼,眼神示意莫要太過,才柔聲對展昭道:“好了說吧,什麽好消息?”
“展某適才收到楊將軍傳來密信,李成遇已在邊境妥協,願奉上藥族領地予我大宋,也願退軍對宋俯首稱臣。”
蕭離難以置信:“怎麽可能?李成遇居然肯把到手的藥族讓出去,簡直匪夷所思。”
展昭道:“蕭副帥稍安勿躁。遇王會做出這麽大的讓步自然是有條件的。”
“什麽條件?”眾人好奇不矣。
“李成遇之所以肯妥協,是因楊將軍讓其了解到當初藥山他與赤王同道純屬巧合,全是為了救人,你倆才因緣際會湊到一起,宋遼壓根不曾結盟。於是李成遇便起了活絡心思,開出巨大好處,想要與他聯手……。”展昭頓了頓,似有些難以啟齒。許久,才緩緩道:“與他聯手,兩軍前後包抄,全殲你赤練軍。”
眾將嘩然,再憋不住,叫罵聲不絕於耳。
直到耶律宗徹一聲“夠了”,主帥氣場震懾,激憤才漸漸平息。
“你們這群人太沉不住氣了。動動你們的腦子!若是楊宗保有意與夏合作,此刻這消息還能傳到本王耳中嗎?展大人不必理會,請繼續說。”
展昭淺淺一笑。“王爺果然聰明。楊將軍駐守宋夏邊境,與西夏軍民常年衝突,太了解黨項人的豺狼本性了,又怎會與虎謀皮?何況當初王爺鋌而走險親赴藥族救我,楊將軍嘴上不說,心中自是感受到王爺親宋的誠意。將軍的意思,與其和李成遇合作,倒不如選擇與王爺合作。”
“怎麽說?”
“將軍打算假意應下李成遇的條件,借機先行進駐藥族內部,但他需要王爺率赤練軍攻打邊境引走李成遇主力,如此他才有辦法伺機救出藥族族人,裏應外合,對黨項軍形成合圍之勢。”
耶律宗徹思忖道:“如此布局固然不錯,但這麽一來宋軍出的力可就大了。就算商賈,也是無利不起早,行軍打仗可是拿命來拚,楊宗保不可能什麽都不求吧?”
“這……。”展昭猶豫了,他環視四周眾將,表情有些為難。
“這帥帳中的皆是本王親信,展大人但說無妨。”
展昭頷首。“既然王爺不避諱,展某便如實傳達了。楊將軍的意思,除掉李成遇,趁李元昊不知去向,西夏人心渙散,宋遼兩國聯軍一鼓作氣攻入興州,直取西夏政權。若事成,西夏疆土由我兩國均分,當然因藥族這件事上宋出力最大,所以藥族這彈丸小族必須歸入宋境。”
耶律宗徹忍不住發笑,“楊宗保這算盤打得不錯啊,看來他不隻是要取李成遇的人頭,更是想將西夏李氏政權連根拔起,有意思,有野心,有手段,果然天波府出來的楊家兒郎沒一個好相與的。”
“那王爺的意思……?”
耶律宗徹正要表態,突然被一聲“且慢”打斷了。隻見始終靜默在旁的蕭離突然開口道:“本副帥有疑問,不知當不當講。”
“你說。”
“先前聽展大人闡述,我就有些疑惑,這李成遇開出的條件實在太奇怪了。就算他與宋聯手全殲我赤練軍,但利益最終都歸了宋,怎麽算他都沒半點好處,大家不覺得這不合理嗎?而且聽聞當初藥山之時,李成遇明明占著人數優勢,但最終仍認栽放走了王爺你們,這就說明他無意與王爺結下死仇,如今又怎會不計代價非要置王爺於死地?”轉而看向展昭。“展大人,你所收到的密信,消息可確切?”
“蕭副帥放心,密信是楊將軍親筆所書,又有帥印落款,不會是假的。至於你提的這幾個疑慮,密信上也有提及。其一,當初王爺放走李元昊,想必叫李成遇恨毒了你。其二,李成遇這麽做其實也不是全無好處的。說到不合理,各位將軍難道不覺得李成遇放著西夏大權不爭,反而死賴在小小藥族,他的行為豈不是更不合理嗎?”
經展昭這麽一提,眾將果然議論紛紛,覺察到不對。
“俗話說得好,天下沒有說不通的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楊將軍信裏說到,李成遇之所以這麽迫不及待想要王爺的性命,那是因為他早與貴國可汗陛下達成協議。隻要能趁亂取了王爺性命,即便李元昊逃回興州,可汗也能憑借契丹的實力讓李成遇坐上那個夢寐以求的王位。”
展昭不說還好,這話甫一出口,眾將倒抽一口涼氣。
這分明是直指可汗勾結外族謀害親弟啊,這是何等罪名,要是在契丹朝堂曝光,指不定朝局會亂連成一鍋什麽樣的粥呢。
“王爺若還不信,不妨親自過目。”展昭從衣袖中取出一支極小的傳訊筒,小心抽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絲帛,正待雙手呈上。耶律宗徹突然擺了擺手,慎重起見,示意帳中其他人等都退下,這才把東西接入手中。
展開,仔細端詳,耶律宗徹忽而忍不住笑了。壓低嗓音以隻有展昭一人能聽到的音量調侃道:“展大人深藏不露啊,不但戲演得好,就連道具都做足全套,實屬難得。”
展昭輕聲回道:“那也要王爺配合默契。”
“不敢不默契。若接不上展大人的茬,豈不是顯得本王不配做展大人的知音?”不給展昭細想話中“知音”蘊含的深意,耶律宗徹掉轉話題道:“不過展大人怎知李成遇是與可汗達成交易,才繼續留在藥族不走的?”
“我推斷的。雖有幾分冒險,但可能性極高。若是對了,那就該輪到那個內鬼急了。如今餌食已下,就看對方咬不咬鉤了。”
耶律宗徹冷笑連連,輕揚了揚絲帛,道:“如此通敵叛國的罪證放在明處,若還無法請君入甕,那我這一軍主帥,不當也罷。”眼珠微轉,對上麵前那人,嘴角的笑突然又有了溫度。“話說回來,展大人,你不是說你不擅權謀鬥爭嗎?”
展昭眨眨眼,笑容難得顯現一絲頑皮。“我隻說我不擅,又沒說我不會。就算原本不會,這麽多年旁觀朝堂裏的勾心鬥角,看也看會了點皮毛。”
耶律宗徹被逗樂了。“若是哪天展大人不願當什麽護衛,依本王之見,憑你的才智,當個謀士也是勉強可以充數的。”
“那王爺估計是等不到這一天了。”
“為什麽?”
“能用拳頭解決的事情,為什麽要用腦子?”
“………………。”
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