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八) 恩怨
紫瑾垂眼側著臉,木槿段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知道此刻紫瑾心裏定是百味摻雜。
沉默半晌,紫瑾才幽幽道:“所以,我娘是為了我才離開的紫嬋宮?”
“對。她覺得隻有自己離開,才能保護你,讓你未來不必再承受紫嬋宮曆代傳承的殘酷命運。走的那天,你娘向玫夫人起誓,今生不再回返紫嬋宮,也絕不會讓你繼承宮主之位。許是你娘態度決絕,又許是玫夫人對宮主的真心讓她終究沒有對他的親骨肉下手。總之,她當真依照約定派人把身懷六甲的你娘送回了宋境的擒桑村,你才能平安降生。”
“拉拉扯扯說了那麽多我娘的舊事,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當日口中的貴人到底是誰。你是還想要為她遮掩嗎?”
木槿段似笑非笑勾了勾唇角,戲謔道:“你處事還是這般急躁。為師早就說過這事前因後果很長,你若不耐煩了,那今日就先回去,明日再說。”
“不必。趕緊一次性把話說完。”
木槿段也不在意紫瑾始終對自己冷著臉,好整以暇呷了口茶,繼續回溯當年的前塵往事。
錦娘終究如願以償地走了。走時木槿段曾問她要不要把雲頤帶走,錦娘雖滿麵不舍,但仍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離開紫嬋宮,我就不再是什麽錦夫人,而是一介村婦。雲兒跟著我,以後隻有苦吃的份,我不能那麽自私。所以我才請先生幫我代筆那封信。等我走了,麻煩先生把信交給阿桓,我相信他一定會善待先生還有雲兒的。”
木槿段沒再說什麽,而是目送錦娘隨蕭玫派來的人離開了。
第二日,蕭紫桓發覺錦娘失蹤,雷霆震怒,找遍宮中不得的他甚至衝到玫夫人那第一次惡言相向。直到後來看到錦娘的那封留書,蕭紫桓這才明白錦娘是自己走的,也明白了她為何要走。
隻是他的一顆心早栓在了錦娘身上,完全不能接受與摯愛分離的痛苦,遂命紫嬋宮所有人出宮尋人。然那時蕭紫桓繼任宮主之位沒幾年,宮中根基不穩,宮中幾個長老都認為此行甚為不妥,故極力反對。
無奈下,蕭紫桓隻得托木槿段將錦娘尋回。木槿段佯裝答應,內心卻另有想法。其實他完全可以跑去擒桑告訴錦娘,蕭玫所說的有孕隻是個騙局。但他沒有,因為他怕麻煩,也不想再給錦娘這種柔弱女子當什麽狗屁保鏢,被困在那紫嬋宮內。因此他隻去邊境瞎溜達一圈,就回來聲稱沒有找到。
蕭紫桓頹喪至極,卻也無可奈何。
接下去的兩年,蕭紫桓仍不死心,頻頻請木槿段找尋錦娘母子下落。倒不是說他對木槿段有多信任,而是錦娘留下的那封信裏寫了請蕭紫桓善待木槿段與雲頤,因此蕭紫桓誤以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很親近。另一方麵他也怕讓個不知底細的宮人去尋,萬一是蕭玫或是哪個長老的暗子,反而會害了錦娘母子。
因為經常離宮,木槿段倒是樂得清閑,借機過起了在宋遼兩國遊山玩水的逍遙日子。但雲頤,便沒有那麽幸運了。
錦娘剛離開那會兒,蕭紫桓確有依著錦娘的意願把雲頤調到身邊做了幾天貼身婢女。然每每看見雲頤總會不自禁想起錦娘,折磨地心中苦痛不矣。蕭紫桓不願觸景生情,最後隻得將人調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雖吩咐下麵善待雲頤,但雲頤畢竟是宋人,又加上為了錦娘不止一次得罪過玫夫人。下麵的俱是人精,錦娘失蹤,玫夫人一家獨大,隱隱有成為未來宮主夫人的趨勢,哪個不想巴結討好?於是雲頤便成了那個被用來媚主的投名狀。
她日日幹著紫嬋宮裏最肮髒最辛苦的活兒,吃著紫嬋宮裏連最低等的奴隸都不吃的糠食。被打被罵是家常便飯。
那些下人也擔心蕭紫桓什麽時候會想起她,因此賊精地專撿掩在衣衫下的部分蹂(rou)躪地一塊青一塊紫。若是有不得不讓雲頤露臉的場合,為了以防蕭紫桓見她生疑,他們還會逼她用胭脂將臉麵打扮得漂漂亮亮,實則卻給她硬灌下暫時失聲的藥,讓她無法告發他們。
這些事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後,雲頤一邊笑著折磨當初欺淩她的人,一邊親口告訴木槿段自己曾經生不如死的日子。
悲慘的終結是在一個雷雨後的初晴,那天正是木槿段久違回到紫嬋宮的日子。
這幾年他之所以始終依附,是因紫嬋宮內庫有一味稀缺的藥可以助他調理恢複當年被南宮惟周頂天聯手重創的根基。在他心裏,紫嬋宮不過是個予取予求的所在,何談半點忠誠?若說整個紫嬋宮讓他有那麽一星半點好感的,也就是同為宋人的雲頤丫頭了。隻是他也有許久不曾見過她了。
木槿段正想著回稟宮主後是不是尋機去看望下那小丫頭。結果就見蕭紫桓突然懷抱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迎麵匆匆走來。待看清長相,木槿段心裏咯噔了一下,因為那被抱著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雲頤。
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木槿段知道事情絕不尋常。他冷著臉衝上前攔住蕭紫桓,不消半招把人搶了下來。細細驗看裸露在外的淤傷,除了一些被虐打皮肉傷外,大多竟都是暴力欺辱留下來的痕跡。剛才近身過招時還聞到蕭紫桓身上濃重的酒味,此刻再與雲頤一身傷一聯係,頓時恍然。
木槿段把眼底的暴怒默默隱去,冷笑譏諷道:“宮主當真好興致啊。每次醉酒都會唱一出酒後亂性的戲碼嗎?”
蕭紫桓惱道:“木槿段,休得胡言!”
“怎麽?當日與那蕭玫春風一度,你倒痛痛快快封了對方一個夫人,如今換作一個沒身份沒背景的小丫頭,宮主便不認賬了?若不是我及時回宮,宮主莫不是打算將人抱到哪個無人之地把人活生生埋了?”
“本座已經警告過你一次,不要再胡說八道了。”
木槿段卻似對威脅充耳不聞。麵上看著懶撒,實則心懷怨懟。“其實宮主大可不必如此麻煩。我宋人女子一旦失了清白,若對方不肯做她的夫君,那這女子大多隻有一條路可走。”
“什麽路?”
“自戕而死。失了貞潔者,若不能以此明誌,難道還等著被千夫所指浸豬籠嗎?”
“……。”
“你若不願負責,那就明明白白告訴這丫頭。她自會了斷,省去宮主一樁麻煩。畢竟無論挖土還是填井,可不都還得費宮主一番氣力嘛。”木槿段忽而收起滿腔冷嘲熱諷,佯裝低低哀傷:“隻是不知那幾年前離去的錦夫人若知此事,心中做何感想。雲頤可是一直被她當作姊妹看待的啊。”
蕭紫桓聽聞錦娘之名,身軀一震,隨後垂首不知思考什麽。良久,才對木槿段道:“本座明白了,本座會給她一個夫人的名分。”
“如此甚好。”
那之後,蕭紫桓當真不顧反對將雲頤封作了夫人。事後雲頤雖全不記得當天發生了什麽,但對於失身給蕭紫桓的意外心裏並沒有多大抵觸,甚至隱隱有些竊喜。木槿段看得出,丫頭愛俏,蕭紫桓那廝再渣,起碼儀表堂堂,身份高貴,尤其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就不知迷煞多少嬌顏。何況蕭紫桓雖然幹了混蛋事,但好歹是敢作敢當,令雲頤逐漸芳心暗許。
木槿段以為雲頤成了繼錦娘蕭玫後第三位夫人,也算是飛上枝頭變鳳凰,心願得償。想必日子便能過得不錯,誰想懷上身孕後非但未能得到宮主垂愛,反被發配到宮外儀坤州一處置辦的別院。
木槿段偷偷潛入別院來看望她,發覺她終日將自己關在屋內。進屋後,隻見滿屋碎片,可見屋內所有東西都被砸爛了。雲頤整個人以淚洗麵,情緒近乎奔潰。
“這是怎麽了?有孕的脾氣都那麽大嗎?”木槿段調侃。
雲頤見來者是他,這才擦了擦淚,勉強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哀哀喚了聲“先生”。
“我去了紫嬋宮才知你被送來了這裏,宮主美其名曰要你來此散心待產,可我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雲頤澀聲而笑,幽怨道::“他說他心裏隻有錦娘。既然隻有錦娘,那又為何先是蕭玫,後是我,難道是將我們當做替代品嗎?”
木槿段最看不得女子哀哀戚戚的模樣,譏諷道:“能怪得了誰?怪你們這些女人自己有眼無珠啊。什麽人不能喜歡,非要去喜歡個朝秦暮楚的。”
“如果宮主真是朝秦暮楚便好了,便不會開口錦娘,閉口錦娘。還有兩個月,我肚子裏的孩兒便要出生了,可是他的出生注定是個悲劇,因為孩子的父親一點也不期待。那天我偷聽到他與送我來此的宮人談話,話裏話外的意思似乎是即便等孩子生了,也沒準備把我母子接回紫嬋宮。他是打算不認這孩子嗎?”
木槿段實在不知如何勸解雲頤,他本就不是個擅開導他人的。
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從那時起他就已明白雲頤變了,姐妹情深終究抵不過愛而不得,雲頤開始幽怨,孕期的孤獨讓她變得敏感而脆弱,甚至偶爾還會神經質地有些瘋癲。
這樣的日子直到她生下一個男嬰,直到那孩子長到兩歲才宣告終結。
理由無他,蕭紫桓始終不娶正宮夫人,也不肯納其他新人。而唯一留待紫嬋宮的玫夫人也多年來一無所處。因此紫嬋宮的長老們便想起了這個遠在儀坤州別院為宮主誕下子嗣的雲夫人。
雲頤母子被接回紫嬋宮過了整整三年揚眉吐氣的日子。直到蕭玫突然懷上身孕,臨盆早產生下蕭紫戚的那一天,不知何故,雲頤母子突然被逐出了紫嬋宮。
那天下著傾盆大雨,當他獲悉離宮追去的時候,便在山腳下見到了瑟瑟發抖的雲頤母子。雲頤懷裏的孩子早已嘴唇發白渾身濕透,雲頤也滿是狼狽,可她見到他時卻是笑著的,隻是任誰都能看得出她的眼裏已經沒有了任何光芒,是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絕望。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怎麽好端端的宮主會把你們母子給逐出紫嬋宮?”
“先生,別問了。問多了隻會讓我覺得自己可笑,覺得自己的一生就是個笑話。”
“是不是蕭玫生下了宮主子嗣,所以那幾個老東西就覺得你母子倆沒用了?迫不及待要把你們逼走?”木槿段見雲頤緘默不語,心裏有了武斷,陰狠道:“你放心,我現在就去把蕭玫還要那個嬰兒宰了,看他們還敢不敢如此對你。”
雲頤搖了搖頭:“不用了先生,那畢竟是宮主的骨肉。”
木槿段皺了皺眉:“我可以幫你到山下先找個住處。你們母子先安頓下來,也許事情還有轉圜餘地。”
雲頤仍在搖頭,雲淡風輕道:“不用了。你幫我的已經夠多了。何況,我的夢已經醒了。”
“真的不需要我幫你做任何事嗎?”
大雨滂沱,明明淋得人的麵貌都模糊了,偏偏木槿段就是能分辨出那從眼眶裏流出的淚。
“我沒有別的要求。隻有一個——請幫我殺了錦娘母子。”
木槿段難以置信:“你說……什麽?”
“你沒聽錯。就是她,害了我一生,如果當年她走的時候也把我帶走該有多好……。”
母子倆終是消失在雨幕中。
“砰!”
桌案被重重削裂一角。木槿段隻見紫瑾滿麵慍怒,忿恨道:“那叫雲頤的女人有病吧?我娘善待於她,她最終卻要你去殺我娘?然後呢?你居然當真照著一個瘋子的話去做?”
木槿段喟歎:“如果為師當真要殺你們,你母子倆早死了。為師不過適逢其會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罷了。”
“你的見死不救和那些害死我娘的村人有何區別?”紫瑾突然怒起,衝上去一把拎住木槿段衣襟將人提了起來。
“對,沒有區別。因為我們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所有人死了正好,那樣,瑾兒,你就是為師一個人的了。”
正義的麵孔冷不丁展現出淫邪得一麵,激得紫瑾毛骨悚然,猛然將人推開。
哪知紫瑾拉開了距離,木槿段卻不依不撓纏上來。“為師可是一直在克製。每當我看到你與展昭黏在一起,為師就恨不能把那姓展的撕成碎片。”
“你敢動他一下試試。”
“如今連你都落在為師手裏,我有何不敢?你若再挑釁,信不信我今夜就剖了他的心,片了他的肉,削了他的骨,把他的血放幹在院中那口淨花池裏?”
紫瑾額頭青筋暴起,勁衣無風自動,攏掌呈爪,指骨爆突。此時他已經管不得會不會暴露藥性消退連日來隱藏的實力,仿佛隻要木槿段再多說一句,他便會毫不猶豫施展一記黑虎掏心,將那廝的心髒生生從胸腔裏剜出來。
而木槿段狂笑一聲,亦是腳跟著地一碾,地磚龜裂,裂紋蔓延四方。雙手雖背在身後,但雙掌之上皆聚氣凝力,做好了隨時迸發的準備。
眼見龍爭虎鬥一觸即發,一個小廝突然急急忙忙跑到門口。
“木先生,總管讓小的前來通稟。別院來了一位客人,手裏拿著赤王府頒的通牒,說自己是赤王的客人,想要暫住別院一宿。總管之前見過這位經商的客人,他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就同意了。誰知那人途徑花園見到院中的月如小姐,突然拉著她不放,還口口聲聲說月如小姐是他妹妹。總管不知如何處理,所以來詢問先生意見。”
妹妹?
木槿段不知月如真實身份,紫瑾又豈會不知。想到那來客居然拉著月如認親,心念電轉下,心道莫非那客人是雙俠中的一個?
驟然收掌散勁,紫瑾仿若無事發生一般隨口懟道:“什麽哥哥妹妹,登徒子一個。我去把那蠢女人接過來,若是讓展昭知道有人輕薄他小姨子,怕是又要煩心了。”
隨即不等木槿段說什麽,就示意那下人帶路,大搖大擺地去了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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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5月10日。
不更紫紅時,最近我盡量試著日更紫黑,大家有空可到隔壁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