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第542章孩兒不孝
易幼颺一路壓製而來的淚急湧而出,他們認不出……就連他們也認不出如今的他來……
他該怎麽去開口叫這一聲爹娘?
“你這……”
顯然他這淚眼急湧,莫名其妙的情緒確實驚嚇住他們了,易母訝異,易父卻驚疑起來,扶著妻子的手猛然加重起來,易母看著那雙依然在壓抑著的眼睛,卻越來越無法移開,也遺忘了丈夫扶在她手臂上的那雙手,更感覺不到疼痛。
易父飛快看向那支停住的隊伍,老人視線雖然沒有之前好了,卻比妻子的眼睛要好很多,起碼他能看清那些年輕士兵臉上的沉痛,他能看清那個大將軍臉上的沉重哀涼,他能看清那兩個在馬車門口探著身子,卻持手淚眼的年輕姑娘。
隊伍不大,一共也就四五十人之眾,以信報上說自己那不孝子的身體情況,以及他如今的身份,就算不能騎馬,理應也有座駕的……
他再次驚疑的看向麵前這個年輕人,他就是從那公主和另一個明顯婦人打扮的姑娘馬車上下來的……
可麵前的這個年輕人明明就是……
從鐵甲軍發來大將軍代為書寫給他們的信件上,所述內容又都記了起來,易父瑟瑟發抖,心中發抖起來。
“敬上易家二老,晚輩雍氏正軒,自多年前長安百花樓一遇貴公子幼颺弟,深受弟才情品行所引,不忍少年壯誌埋沒,故未得二老應允,與其其他二人一起帶往塞外鐵甲軍中,公子軍師才略果然為上下將士所折服,卻少年折翼,於多年前西域公主師出無名之戰中,隕落西域,流落輾轉成異姓駙馬;晚輩愚鈍,多年前為曾信如今花穀之主一手辯骨識人之術,錯信阿撒兒李代桃僵陰謀,讓公子西域苦苦蟄伏多年,更害二老承受多年失子之痛;今穀主一意將遠在西域之夫尋回,實乃親朋之幸;長安來旨,雍某公主,公子穀主不日便可抵達長安;然此次長安之行,凶吉難料,二弟自知愧對二老,近鄉情怯,思之不得其言,故晚輩代為家書一封,一是替弟與妹向二老報於平安,二是一事必與二老事先通融。”
“公子流落西域,被西域王室逼問邊關要塞防守不得,曾受嚴重刑傷,阿撒兒喪心病狂一心短期後路,命西域巫師藥師利用王室藥師曆來研究之法,磨其骨,改其貌,公子如今樣貌多少與曾經不同,故此曾也一度不敢回唐尋妻尋親,穀主醫術雖可暫先保其命,安其健康,卻對已然造成之貌無力回天。”
“公子駙馬身份,西域為官事宜,晚輩早已於帝信中言明,縱可能無法避朝中有心人之嫌,避不會造成公子叛國之罪,先報於二老此事,隻望二老心中能先有個準備,願親見如今二弟,不會過度震驚心傷;晚輩未能護佑弟與妹之罪,長安之行安定後,定然上門請罪,望保重,安康;晚輩軒字。”
大將軍說的磨骨改貌,願認為不過是在人體能承受的範圍內,進行了有限的修改罷了,可如今看這已然是一副陌生人樣子,卻越看越有過往兒子神態的年輕人,易父不得不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沒有看錯。
易幼颺雖然是一身錦袍深衣,頭發也不再是在邊關和西域不修邊幅的披散著了,可紮在頭頂的帶著玉冠的發,還是比正常男人留著的要長,那給陽光照的裹了層金色泛紅的發,閃閃柔順的光澤,一如這人如今初見尋不到過往蹤跡的樣子一樣,也是曾經好動的兒子不曾有過的整齊發髻。
“竟如此徹底?一個人竟能改的如此之多?你這幅樣子,那看不見的傷究竟如何之重?又受了多少苦才能如常人一般,行走活動?”
顫抖的手想摸摸這個人如今這臉,又怕手上的力道重了,又讓這個受了這麽重傷歸來的兒子疼到,想摸摸他的鬢角,又怕將他的發給碰掉,手向這個人臉上頭上伸了半天,卻不知兒子身上如今究竟哪裏沒有傷,老人臉上,卻早已給悲痛交加的淚布滿了濕痕。
易幼颺幾次張口無法回答父親的任何疑問,麵對母親又好像奪走了發聲的權利,開不了口叫一聲久違的【娘】,雙手握住母親抓在他手臂上,似乎是在請求著他快點給答案的手臂,隻剩下持手相看淚眼,千言無語凝噎。
“你是我兒子嗎?你是我們那個討債的兒子嗎?”
易母好不容易反應過來,雖是問著他,可淚也早已急湧而出,害怕他給出是的答案,又怕他給出否定的答案,易幼颺這個樣子,不用問明眼人早已知道了答案,可若接受這樣的結果,作為母親,縱然事先知道這回事,當親眼看到,結果還是太過沉重了。
老人最後隻剩下期盼,更想早點知道他確切的身份,或者聽他口中那聲或許還熟悉的稱呼,或許他們還能聽到曾經熟悉的聲音?
易幼颺久久不能語,隻有見到雙親的淚流的更急,一腳後退一步,他鬆了母親雙膝一一跪下,猛然一個頭扣在地上,這才道出。
“爹,娘,孩兒不孝!”
他這個頭扣的及響,響的兩個老人同時一顫,已經不必再更多言語來證明了,響的他們也一時無法反應了,空中的雙手瑟瑟發抖無所依附,心中懸浮的石頭落地,卻是悲喜無聲,地上,易幼颺還在扣著頭,一個接一個的,響亮的扣在地上,一起伴隨著的,還有他歉意的聲音,聲聲的追悔。
“孩兒不孝,隻顧自己心中壯誌,罔顧二老一片苦心。”
……
“孩兒不孝,隻顧自身原則,讓二老承受喪子之痛。”
……
“孩兒不孝,未盡養育之恩,卻讓二老承受思子之苦。”
……
“孩兒不孝,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孩兒卻為原則拋之棄之。”
……
“孩兒不孝,未盡為子之責,卻讓二老至今受累。”
……
“孩兒不孝,孩兒不孝,是孩兒累了雙親早生華發!”
……
他在最艱難的時候,甚至都沒想過,這兩個老人是多麽需要他這個獨子的陪伴的。
他在最危險的時候,甚至也隻能想到,能不再牽連他們最好。
他在西域能撐一片天地的時候,想到的,最多也隻是將辛兒這個唯一相信他還活著的妻子接走,他一點也沒想過沒有了他這個獨子的父母,晚年究竟如何的淒涼孤苦?
即便是在回到鐵甲軍,閑暇時候他想的,也不過是要找個什麽地方,和辛兒才算安全無憂?
再不然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更好的避過朝廷這一關?讓辛兒避過皇室的忌憚?
在辛兒反對以假死逃避這一切,提及他雙親的顧慮時,他能想到的,最多也不過是將他們在之後接來與他們相聚,他從沒想過,在這之前,有人告訴他們他其實假死的消息之前,這兩個如今已是這般斑白的雙親,究竟要如何熬過他的又一次假死之痛?
有些戲是可以騙住別人的,可戲若真的足以騙住別人,也必先會騙住自己至親之人,如何能冒這個險?他又如何能以自己這僅有的直係血親的雙親,來博他和辛兒兩人的幸福?
辛兒說的對,他之後定然會為這樣的逃避不甘,他定然無法承受雙親為他們而出事的沉重與她生了嫌隙,一如他無力承受喪失雙親的痛,他們更無法承受這份有著太多血親生命韻染的婚姻之重。
錯了,錯了,自己之前所想的一切都錯了,直到麵對這兩位老人的這一瞬間,他才知道,他究竟錯的有多麽嚴重。
之前還夾道歡呼的聲音,因為這三人的母子父子重逢而停了下來,圍觀群眾的沉默,更因為易幼颺那扣在地上一個個的響頭,而染上沉寂,那一聲聲歉意,更將這種沉寂鋪上了一層痛色,感同身受的悲情壓抑。
易家父母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一般,一下子仿佛又老去了好幾歲,手腳哆嗦的彎下-身來,將又要將頭扣地上,腦袋早已血紅破皮的的兒子拉起頭來。
“孩子……我的孩子……”
“陽兒,起來……我的陽兒……”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兩個老人步伐闌珊,這樣生拉硬拽著他半挽著腰的情況下,更是蹌踉不穩,易母拉不動他,便將他整個頭抱進懷裏,緊緊抱住不要他再扣下去,同一時間也放聲撕裂的大哭起來,毫無形象,失而複得的大哭起來。
她一哭旁邊的易父也哭的斷腸,本來一場歡歡喜喜的迎接團隊,負責迎接的官員一句話未來得及開口,給這久別重逢,甚至死而複生的一家人的相聚完全阻斷了,哭的兩道旁的民眾也悲切悲憫起來。
官員也動容,卻抵不過壓在頭上的命令,拱手向雍正軒問禮,雍正軒好像沒看到一樣,轉而見公主殿下那一個極美的婦人下了車,他們隨即向這二人而來。
“公……”
話未出口,明英牽著辛兒已經到了易幼颺的身後,離他們有段距離,又不是很遠的地方,同樣哭泣著,卻遠沒有他們真正一家人團聚的大喜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