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黃泉水清
有一種人，感情固然是他生命之中最美麗的風景之一，但風景隻是用來欣賞的，他並不會為之駐足，更不會因其而改變決定。
——淩雲起正是這種人。
雖然他來時是為了阻止明澤劍尊傷害墨微，但在發現自己來晚了，錯誤已然不可挽回之時，他想的卻變成了怎樣將這件事情的影響壓到最低。
並非他朝令夕改，而是他從始至終都很清楚自己的目的——保護自己在乎的人，無論對方是對是錯。
這種理性往往會顯得冷酷而不近人情，但……這也是他的道，誰又能給出一個明確的標準，從而判定他是錯的呢？
人們否定他，也隻能從情感上而已。
淩雲起心念電轉，很快就明白當務之急是什麽——服師妹，讓她隱瞞這件事情。
但在得出這個結論後，他眉頭忍不住跳了跳，師妹的性子他也是清楚的，好聽點是能堅持本心，不好聽點那就是固執己見，一旦她認定了某件事情，想要改變她的決定可不容易。
他現在拿不準師妹是怎麽想的，她會怎麽做？
是將這件事情鬧大，公然與師尊決裂；又或是因道途斷絕，心灰意冷，不再關心這些瑣事？
淩雲起望了望墨微那沒有什麽表情的臉龐，遲疑片刻，還是問道：“師妹，此事……你準備如何解決？”
墨微瞥了他一眼，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盡管師兄不曾直，但她竟然從這簡單的一句話中聽出了師兄的態度——他希望自己息事寧人。
息事寧人……嗬。
如果換做以前，以墨微的脾氣，肯定會發怒；然而現在，她的心情竟然如此平靜，好像這根本不是什麽值得生氣的事情一般。
墨微收回目光，眼瞼低垂，細長濃密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種種情緒，“那麽……師兄你希望我如何解決？”
這句話平淡無波，就像是“今吃什麽”一樣，聽不出喜怒。
但就是這種態度，讓淩雲起愈發感覺不妙。
他當然知道這件事情師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希望一個受害者寬容，怎麽看都顯得很殘忍。
但事情再殘忍，也總要有人去做。
淩雲起不自覺地望了明澤劍尊一眼，師尊的神色木然而冰冷，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根本沒意識到周圍發生的變化。
也是，如果把他放在師尊現如今的處境上，他的表現恐怕不會比師尊好到哪裏去。
這一眼讓他稍有動搖的想法重新變得堅定起來。
“我希望這件事情不要傳出去。”淩雲起道，“師尊有過，自然該我這個當徒弟的代為受過。我淩雲起立誓，此生必傾盡全力，為你尋找醫治神魂之法，隻望師妹……不要將此事傳揚出去。”
他並非不知道這樣簡單直白卻又不容反駁的話對師妹而言是莫大的打擊，但他更知道……以師妹的性情，若他現在悲悲戚戚哀其不幸，師妹隻會覺得更加受傷，更加……恥辱。
“景純會答應嗎？”淩雲起心中茫然，“如果師妹不答應，我該怎麽辦？師尊又該怎麽辦？”
墨微定定看了他許久，誰也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麽，“那麽……這是一個交易？用你的承諾，換我的寬容？”
不，這怎麽會是交易呢？
我希望師尊能好好的，可也絕不希望你遭逢不幸啊！
淩雲起張了張口，他想要辯解，可捫心自問，他的這個要求真的不是個交易麽？
一如景純所言，用他的承諾，換取她的寬容——剝離其他附加的情感，這就是個交易。
“……是的，交易。”淩雲起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又是清明一片，“景純，你答應嗎？”
“交易……”墨微笑了笑，眸中流露出一絲懷念，像是在追憶過往的風流歲月，“好吧，那就是交易吧，不過我不需要你的承諾——你的承諾，與我有何幹係呢！”
“那你……”想要什麽？
後半句話被淩雲起咽了回去，看著景純的反應，他忽然明白了，景純不需要他的承諾，那麽能拿來交易的……就是他們這麽多年的同門之誼。
他心中一痛，忍不住回想起多年之前，第一次見到景純時，她才八歲，瘦瘦，卻顯得十分古靈精怪，當時他對她還心懷警惕，然而漸漸……
時光匆匆，她從“師尊領回來的一個不點”變成了他的師妹，也成為聲名更盛於他的絕世驕……
他幾乎是看著她長大。
原本以為未來也會如過往那一百多年一般，他們師徒三人，友愛和睦，是真正的一家人，永遠都不會分離。
然而……他知道這一切都完了，那樣的未來將隻存在於他的夢鄭
此時此刻，淩雲起感到無比茫然，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是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還是神秘黑手的幕後算計？
“為什麽會這樣？”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原來自詡理智的他也會問出這樣感性的話嗎？明知得不到回答，明知道……一切已無法挽回，他為什麽會問呢？
墨微聽見了淩雲起突兀的問題，但卻並未投去目光，她從他身邊走過，餘光似乎掃到他的眼角微微泛紅。
但她沒有駐足，而是來到自從淩雲起出現後便木然如一座冰冷雕塑的明澤劍尊身前。
冰冷的氣息從他身上蔓延而開，這並不是心理作用，也不是錯覺，而就是現狀——他的體表已經覆上一層冰霜，冰霜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厚……
墨微知道這是什麽，她曾在一本雜記之中見過類似的描述——虛真霜雪，一種對心魔有著奇效的材地寶，即便是入魔的修士，隻要給它一定的時間，也能將人從瘋魔之中帶回。
這樣……也好！
墨微心念一動，一件寶光瑩瑩的法衣飄然落地，接著是數件法寶、秘寶、材地寶，雖然不多，但每一件都十分珍貴。
最後，一枚劍型印記自她後頸處浮現，爾後破開肌膚，化作一柄宛若寒冰雕琢而成的劍，落入她手鄭
如果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這枚劍與明澤劍尊的歸墟劍極其相似，區別隻在大——這是明澤劍尊留給她的保命之物。
她摩挲了一會兒，旋即手掌一側，劍落入法寶之中，發出一道清脆響聲。
“我知道你能聽見……”墨微抬頭看向幾步之遙的明澤劍尊，“這樣剛好……我也不想聽你再什麽。”
虛真霜雪凝霜之時，修士便會失去對肉身的掌控，神識也不能放出，但他卻依舊有意識；唯有等堅冰凝成，他才會陷入虛真霜雪營造出的世界，堅冰不破，永不蘇醒。
“師尊引我入道，傳我妙法，恩重如山，景純不敢忘；然今日師尊毀我道基，斷我道途，仇深似海，景純亦不敢忘……”
她輕輕歎息，“恩怨交織，剪不斷，理還亂……我亦不願再為這種種羈絆所擾，不如便……就此作罷——你我恩怨兩清，此後再無牽連。”
“……黃泉水清，乃複相見！”
言畢，墨微也不再看冰霜之中的人究竟有何反應，她看向淩雲起，“你打算怎麽做？”
她的魂燈在劍宗祖殿，方才的變故肯定也反應在了魂燈之上，神魂受創這件事情……想來也瞞不過宗門大能。
淩雲起既然不想讓這件事情傳出去——哦，應該是不想讓這件事情牽扯到師尊，那必然另有計劃。
內心強大的人不是不會有脆弱的時候，而是他們永遠能控製好自己的脆弱，不會讓其影響自己的決斷。
淩雲起亦是如此。
目睹師妹與師尊決裂，他內心受到了極大的觸動，但他知道……現在不是脆弱的時候。
“今日，師尊因你曾與九霄魔主有過牽連，特來斥責於你……”淩雲起冷靜地將他想好的辭道來，“不料，九霄魔主竟在你身上下了暗手，猝不及防之下，你因此神魂受創，師尊為救你，耗費心力，不得不閉關休養。”
這番辭倒是有幾分道理，不僅能給這件事情一個完美的解釋，還從另一個角度洗清了她是九霄魔主傳饒嫌疑——畢竟，誰會在自己的傳人身上下如此暗手，讓她道途斷絕呢？
墨微沒有什麽意見，她已經做了交易，那麽淩雲起的解釋再離譜她也不會反駁，更何況這個法從某個方麵來對她有利。
淩雲起見她沒有表示反對，咬咬牙，繼續道：“你鑄成大錯，深感慚愧，願入水獄，思過百年。”
墨微深深看了他一眼，沒話。
她知道淩雲起並不是真的要懲罰他，而是在保護她。
她曾經是一位威壓一時的驕，一朝跌落塵埃之中，不用想也知道有多少人想要羞辱她，將她的一切奪走。
水獄是劍宗三大刑獄之一，入水獄，雖然失去自由，但是卻能避免許多麻煩。
而且水獄是淩雲起的地盤，隻要他一日還是萬劍峰首座、執法殿殿主，那水獄就容不得外人插手。
雖然與師尊……明澤劍尊之間鬧得很不愉快，但事情已經揭過，她並不會因此就離開劍宗——盡管道途斷絕，但她從未想過就此放棄，劍宗對目前的她來是一個很好的保護傘。
“那就走罷。”墨微抬步就要朝清塵濁水的出口走去，“這裏……我不想久留。”
?
當兩人步入靈星峰峰頂的雪幕之中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站在蒼夷玉樹下的林昭校
林昭行平靜的臉色在看見兩人之後變得極為嚴峻，眉頭深深皺起，顯然看出了墨微此時的情況不大好。
淩雲起原本想直接帶墨微去萬劍峰，這樣師妹能盡快療傷，卻不想遇見了大師兄……沒辦法，隻能上前拜見。
他心中十分忐忑，所有同門之中，大師兄雖然表麵不顯山不露水，但其心思之深沉，連他都不敢覷——這件事情，能瞞過大師兄嗎？
林昭行歎了口氣，這時候他也發現了，墨微的情況不是不大好，而是非常糟糕——神魂受創，道途已絕，以她的性子，怎麽受得了！
“吧，究竟發生什麽了？”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風雪之中的淩雲起身上冷汗涔涔，“是……九霄魔主。”
“九霄魔主？”林昭行的語調微微上揚，也不知是疑惑，抑或是根本不信，“與他有何關聯？”
如果換一個人在眼前，淩雲起能毫不含糊、情真意切地將他方才準備好的辭細細道來，但林昭協…他做不到，因為大師兄太了解他，一旦看出他在謊，又偏向師妹，這件事情就肯定瞞不住了。
“我被九霄魔主下了暗手。”墨微卻是不耐煩了，她不想聽兩人那若有似無的試探，也根本不想打機鋒，她有許多事情要做，“師尊消耗過大，在靈星峰閉關。我鑄下大錯，自請入水獄，思過百年。”
“果真如此？”林昭行看著她，目光複雜，“景純……”
墨微打斷了他的話，“果真如此。”
“好。”林昭行擺擺手，“那你們去萬劍峰吧，這件事情不會有外人知曉，記住……你隻是閉關了。”
淩雲起連忙告辭，帶著墨微便要離開。
突然，林昭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會後悔嗎？”
墨微腳步一頓，堅定回答：“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墨微……永不為做過的事情後悔！”
“不後悔……那就好……”
?
萬劍峰。
因為林昭行的意思是不讓這件事情為外人知曉，所以淩雲起帶著墨微直接來到水獄入口，遮掩了身形，防止被周圍看守的弟子發現。
“跟我來。”淩雲起抓住墨微的手，“水獄內禁製繁多，一時不慎便會觸動禁製，屆時必死無疑。”
墨微沒有掙開，而是安靜地跟在他身後，朝黑暗之中走去。
水獄中沒有任何光亮，空氣之中彌漫著腐朽潮濕的氣息，死氣沉沉，鬼氣森森，令權寒。
寂靜之中，淩雲起忽然問：“如果……師尊的自作主張並沒有讓你神魂受創，你……會如何？”
“問題從來就不在於後果。”墨微淡淡道，“問題在於，我的修行之道，不容外人插手——無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