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幡然醒悟
——5421宿舍。高治平坐在雙層床的頂層。楊重坐在對麵床下,時而站起。
——楊重剛吃完飯,正用勺子攪拌餐杯中的熱水,等待涼了再喝。他忽然想起一事,對高治平說道:
“治平啊,你可知道一件事嗎?這兩天咱班裏傳說著,你自己用酒精爐做菜的事被人告發了。你知道是誰告的你嗎?”
——高治平不以為意,平心靜氣地說道:
“嗯哼,我當然知道。”
——楊重愕然道:
“怎麽?你早就知道這個叛徒是誰了嗎?你的消息也可真夠靈通的。我還是聽小慶說的呢!”
——高治平冷笑道:
“嗬嗬,什麽消息靈通啊?就是那個告發者,當天下午親口告訴我的呢!他竟然還向我炫耀,他與老師關係多麽親近,多麽密不可分呢!”
——楊重吃驚地說道:
“我的天呐!真是一副赤*裸*裸的小人嘴臉啊!這個小人也太猖狂,太毒辣了吧?他把人逼到這個程度,就不怕被人恨透了而報複他嗎?他怎麽就不想想,他也是有把柄在別人手裏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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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淡然道:
“唉,其實這個事我一點也不在乎。反正我是得罪人家好多次了,雙方的感情都已經傷得無可修補,互相恨之入骨,狠得能把牙齒咬下來了!何況人家是學生會幹部,手中有整治別人的生殺大權;他跟係主任的關係,又好得像穿一條褲子的兄弟——盡管那也不過是請吃請喝而形成的狐朋狗友、小人朋黨。
他處於那種炙手可熱的權勢之下,整治對頭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他不整治對頭,反而是不正常的,反會讓人狐疑不解、不知所措了。所以他假公濟私打擊我,我並不感到驚訝和難過。係裏的老師願意查就來查好了,我高治平該怎麽做飯還是怎麽做飯,隨時恭候他們來搞一番突擊檢查,大不了沒收了酒精爐子就再買一個唄,又花不了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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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重困惑道:
“可是據說他們會給你記過處分,還會罰你的錢呀!要知道你用酒精爐炒點菜,也不是瞎鬧騰著玩耍呀!是因為家裏窮,自己做菜能省點錢,能節約生活費嘛!再說了,固體酒精安全得很,也沒有多大異味,礙著他們什麽事了?都是一個班裏的同學,何至於要狠心揭發檢舉你呢?甚至還要跟宿管科的人串通一氣來抓你!這也真是太卑鄙齷齪,太恬不知恥了,簡直就是拿人血染紅頂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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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嗬嗬笑道:
“真的沒什麽大不了的呀!要罰錢,沒有;要記過,隨便!反正咱也快混畢業了,誰還怕他們?其實這個小人對我的淩壓打擊,我也早已經習慣了,我已鍛煉得什麽樣的欺辱都能容忍了呀!對他的強詞奪理,無理占三分,有事無事地找茬整人,我已經麻木不仁,逆來順受,甚至可以說甘之若飴了。
我甚至自我感覺簡直有一點受虐狂的症狀了呢!我現在幾天不挨他的敲打,就渾身不舒服不自在,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沉了似的!我甚至還會因為受到打擊而歡喜:似乎我每被打擊一次,我就更高大一點,成熟一點,健壯一點似的!
而且,痛苦是最好的素材。古人說得好:“文窮而後工。”人不在逆境困苦之中,很難靜得下心來侍弄文字的呀!韓愈說過:“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詞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處境困苦的人,寫起文章來可以出於心而著於手;生活順利的人寫文章,恐怕就要捉襟見肘,礙難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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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重唏噓不已,歎道:
“唉,我真算服了你了!有了你這樣的胸襟氣度,還有什麽事能難得倒你呢?還有誰能壓折了你的腰杆呢?你這人真是太豁達大度了,簡直把‘忍學’融會貫通了呀!”
——高治平笑道:
“當然了,別人也可能認為我的含垢忍辱,是忍氣吞聲,是阿Q似的精神勝利法。然而無論如何,有理性的人還是要尊重曆史,承認現狀,並在這個基礎上繼續奮鬥。否則,如果一味地冒進,隻知道硬碰硬,結果就隻能是頭破血流。雞蛋怎麽碰到過石頭呢?胳膊怎麽扭得過大腿呢?越堅硬的鋼鐵越容易折斷。牙齒比舌頭硬,但是牙齒早早地掉落,而舌頭會一直存在。這就叫做柔能克剛,弱能勝強啊!誰笑到最後,誰才是真的英雄。何必太在乎眼前的雞蟲得失呢?做人還是不要太鼠目寸光,太血氣方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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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重歎息道:
“是啊,是啊,這個想法和我真是不謀而合呢!你這話讓我想起來,暑假期間在老家,我就是這樣教訓的我的一個遠房侄子的。
他叫小波,也是一個大學生呢,今年才上大一。不過他上的學校比較差,是安州的一個技工學校。現在與另外兩個破破爛爛的三流學校合並成了安州職業學院。將來想找個好工作恐怕很難,畢竟大學生早就不包分配了嘛!
小波家裏窮得要命。他父母親已經60歲了,頭發早就都白了。為啥他父母這麽老呢?原來小波曾經有個哥哥,十六七歲的時候得了腦瘤死了。他父母在四十歲的時候上醫院做了手術,後來才又要上的小波。
喪子之痛打擊得兩位老人都是體弱多病。他們種著三四畝地,哪裏能侍弄得好?一年根本掙不了幾個錢。小波上的這個大學,學費還挺高,一年一萬多,再加上生活費,雜七雜八算下來,一年得花兩萬塊錢。
可是這筆錢卻難籌劃得很。小波的叔伯兄弟、親戚朋友,根本沒有一個人肯出手幫助,這個暑假裏竟然一分錢也沒有借到。他也不能老欠著學校的學費,好在有人幫他想了個辦法,在老師的幫助下辦了助學貸款。
你是不知道啊,小波在學校裏,整日隻是啃饅頭就鹹菜,日子過得苦逼極了!
唉!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屋漏又逢連夜雨,逆行偏遇打頭風啊!還有更可怕的事兒呢!
小波的鄰居,也就是他的親四叔,為了分家的事,常常跟他家打仗。暑假裏竟然把小波的爸媽打得頭破血流!這可把小波子氣瘋了!他竟然提著把水果刀,想去殺了四叔!那天要不是我拚命攔著勸著,非出大事兒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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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驚訝地問道:
“我的天呐!要殺親叔?還有這種事兒?你怎麽勸的呀?以前倒沒聽你說過這事。你仔細說來聽聽。”
——楊重鏗鏘頓挫,氣勢高昂,說到得意處,不禁眉飛色舞:
“小波子家跟我們家是對門。他家與我家關係很好,說來也算是遠房親屬。你知道農村的宗族間,要是團結好了,那會親得真像一家人似的,誰家有事兒,大家都幫著辦了。
可是這家族裏要是有了難以解決的大矛盾,那親情可就要大打折扣了,有的不但好幾年都不搭一句話,還有的打得雞飛狗跳、殺樹燒屋的呢!更不必說背後說壞話,腳下使絆子了。反正你要是處理不好關係,這明裏暗裏的,光這些所謂的親人就能把你整死!你就更不必指望他們在你患難的時候會幫助你了。
這個小波子,說起來還得叫我一聲小叔。他倒是有三個親叔叔,還有一個親大伯。可是他們家當年因為分家分房的事,兄弟關係鬧得很僵,互相間經常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摩擦而大動幹戈。
尤其是小波家與他四叔家,僅僅一牆之隔,整天就聽著他四嬸那個潑婦的詈罵聲度日。小波的四叔性情暴躁,蠻不講理,常常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他又長得粗壯精悍,小波子的父母根本就不是對手。
小波子是一個山羊猴子似的瘦小青年,身高還不足一米六五,有什麽資格和他四叔打架啊?所以暑假期間,他兩家又打得亂紛紛的,我就去拉架,恰好看見小波竟然提了把水果刀,想衝出去,就趕忙過去把他拽到了我家,狠狠教訓了他一頓。我說的那些話,和你剛才說的忍字訣,意思倒也差不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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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嗬嗬笑道:
“怎麽?你教人家也像我似的,當縮頭烏龜嗎?”
——楊重搖頭道:
“那倒也不全是。我把小波連拖帶拽地提溜到了我的屋裏。嗬嗬,他在我這個一米八三的大個子手下,可不真就是和提溜似的?我問他:
‘你拿把刀出去,真敢捅人嗎?’
小波憤憤地說:
‘四叔把我家實在是欺到頭了!簡直是騎在我們脖子上拉屎呀!真是忍無可忍啊!要是他再這樣明目張膽、張牙舞爪地打我父母,我就真敢捅了他!’
說這話的時候,小波的眼裏竟然放出了冷酷殘忍的凶光。我心裏倒也不由地一寒。我很明白,有些一向柔和體弱的懦夫,也會猛然間在深仇大恨的激發下,變得不顧一切,而非常凶狠殘忍啊!人一旦失去了理性,與低等動物能有啥區別啊!
我連忙勸導他說:
‘第一,你四叔那麽強壯,你拿一把小刀,也不一定就打得過他,鎮得住他,或者說殺得死他。一旦你這一招不行,從此你家就更抬不起頭來,你爹媽就更要倒黴受氣了。
第二,反過來說,就算你一刀把他殺死了,你想想,你是不是犯了違逆人倫、行凶殺人的雙重大罪嗎?你好歹也是父母含辛茹苦培養出來的一個大學生呀!怎麽能這樣自暴自棄呢?怎麽能與一個愚昧無知、混沌未開的山野村夫一般見識呢?你難道願意為了一時之憤,與別人同歸於盡嗎?那你豈不也太低估了自己的價值嗎?
至少你也得好好想想,你還沒有報答父母養育你的大恩,你憑什麽僅僅為了洗雪一時的氣惱恥辱,而害得他們再一次老年喪子,終生痛苦呢?你知道白發人送黑發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最痛苦的事情嗎?你想讓你的父母連續受到兩次這種非人的折磨嗎?’
我還讓他看了報紙上的一篇文章,他才幡然醒悟了。”(文章見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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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拍手讚道:
“是啊,你說得太好啦!隻有忍得一時之氣,才能享一生之福,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小不忍則亂大謀嘛!”
楊重笑道:
“對,我當時就說了這意思。小波漸漸氣平了一些,但是還堅持說: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這個仇我早晚都是要報的!’
我繼續勸他說:
‘大丈夫當然應該恩怨分明,可是現實生活畢竟很複雜啊!絕對不能像武俠小說裏那樣,憑個人好惡,隨意揮刀殺人;或者打著劫富濟貧、賞善罰惡的幌子,胡作非為啊!現代社會畢竟首先要靠法律,其次要靠人情。但是咱們草頭百姓,最好不要與法律去打交道,須知進法院的就得先交受理費呀!而且他們那些人,唉!……
所以咱們要充分利用人情,來處理事端。這既需要高智商,更需要高情商。我們要學會向別人許諾利益,使他們生活在對你的幻想之中。同時又要恰當地分化瓦解你的敵人。
例如,要洗雪你四叔欺壓你家的恥辱,那麽可以等你工作之後,隻要每年狠狠心,舍得拿出千兒八百塊的錢來,過年的時候買上些禮品,除了你四叔之外的幾家叔伯,都分給他們一些油啊,肉啊,衣服啊之類的東西。
再就是叫他們來你家一起大吃大喝幾頓,讓你四叔家在一邊幹瞪眼好了。這麽連續幾年下來,他準會在村裏抬不起頭來,見不得人的了。
如果你四叔胡罵亂卷,你的幾個叔伯家首先就會不滿:我們吃的拿的又不是你的,你發什麽癲,使什麽厲害啊?你想沾光,當年可別那麽欺負人家啊!
我知道你的那幾個嬸子大娘,也都不是好惹的,罵起陣來,老四家也不一定是對手啊!他們吃了你的,拿了你的,看你又有了身份地位,自然會幫著你說話,看顧你的父母啦!你父母從此也就不必這麽整天戰戰兢兢,不敢大聲說話,可以抬頭做人啦!’”
……………………
——附錄:
我有個伯伯,和我爸是把兄弟,他有兩個兒子,二兒子認我爸做了幹爸。
伯伯的大兒子29歲才結婚。這在我們無州那個小地方,已經是晚婚年齡了。當時給大兒子舉行婚宴的時候,老伯與伯母笑得樂開了花:不久就可以抱上大孫子了!
兩三個月後,兒媳婦果然懷孕了。可是誰料老天捉弄人,大哥哥一日下班後,去小區運動場打籃球,嫂子也同去了。
正看他如球星一般躍起投籃,他卻突然倒地不起了!
嫂子尖叫著衝過去,痛哭失聲;旁邊也趕來了鄰人,一同送去了醫院。但是到醫院為時已晚,醫生說是心力衰竭。
伯伯是個堂堂七尺男子漢,在單位裏還是個頭頭,平生說話落地就是個坑,一輩子沒有求過人。可他當時跪在醫生麵前老淚橫流,所言無非“救救孩子”……伯母本就有心髒病,數次昏死過去,也跟著進了搶救室……
大哥哥已逝,嫂子還在家中:雖然懷著自家骨肉,但畢竟不能讓女孩一輩子守寡。伯父與伯母由她選擇,是為哥哥留個根,還是自去,沒有強迫。嫂子自然選擇了後者:兩個人是相親認識的,沒有那麽深的感情基礎。
此後兩年,我沒有再見過伯伯與伯母。媽說,往日過年,必聚在一起,談談自家孩子與煩心瑣事。現在,你再請人家來聚,豈不是傷口撒鹽?
第三年,我見伯母已經滿頭白發,伯父聲音也已不再如宏鍾,雖然他們還有個兒子,卻如同被抽掉了半個魂魄一般。
曾見有人問:老年喪子,是什麽感覺?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問得很殘忍。不管他是膝下獨子,還是子孫成群,白發人送黑發人,那傷心絕非一句“感覺”可言。
辛苦養育了二十幾年,不盼他功成名就,不盼他光宗耀祖,隻盼他平安一生,自己可享半日兒孫繞膝的幸福感。不料孩子卻撒手人寰。那是用盡所有文字都不能言說的痛,那是下半輩子所有其他的幸福都不能治愈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