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地七勞三
治平：趙大哥今年多大年紀了？
老趙：五十八了。
治平：奧，真是不像。看你精神矍鑠，也就剛五十的樣子。在無州三中當保安之前，你都幹過啥工作啊？
老趙：什麽工作不工作的，我不就是個老農民嘛！
治平：看你社會經驗這麽豐富，也不會一直隻是種地務農吧？
老趙：嗯，這個嘛，確實幹過不少活兒。初中畢業後，除了種地之外，我先跟人學著幹了幾年木匠，然後在村裏一個副業廠子幹了幾年，掙的錢在那個年代還算是不少的。然後才找了媳婦，生了個女娃。不過因為1988年偷生二胎，我被罰得家徒四壁了，多年的財產一掃而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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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平：奧，這個我知道，1988年前後，我們無州的計劃生育政策執行得特別嚴厲。當時我們河東省是全國計劃生育的先進地區，我們無州市又是全河東省的先進地區嘛！
我有個堂兄，他媳婦偷偷懷二胎都七個多月了，被管計劃生育的幹部發現了，孩子就給打掉了呢！打下胎來一看，知道是個男孩，一下子就把我堂兄急得暈過去了！那一年，我那個大伯，就因為這個二胎孫子沒能偷偷生出來，急得頭發都掉光了！
那個時候的生育政策比較偏頗，隻是認為人多是個社會大負擔，還沒認識到人口多是社會發展的大紅利。可惜幾十年過後，現在政策終於放開二胎了，但是人們的生育觀念卻轉變了，很多年輕人，你就算鼓勵他生孩子，他都不願意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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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說起這個事來，也有人為的因素。實際上咱河東省西部好幾個地市，計劃生育政策並沒有這麽死板，生兩個三個孩子的很多，罰得也並不狠。
1988年前後，咱們無州計劃生育特別狠。為了嚴查超生，殺一儆百，地方上的土政策就是罰得超生戶傾家蕩產，打人的事也時有發生，以至於有的地方把人家房子都封了，甚至扒掉了屋子！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情況呢？就是因為當時安州對無州有個一票否決的規定。隻要你計劃生育沒幹好，別的工作幹得再好也白搭。無州的領導就沒提拔的機會了。當時咱們無州還是小市，還歸安州地區管轄。
有這麽一個傳說，有一次安州的一個大領導，來無州明察暗訪，他喬裝打扮，到了口鎮計生委，結果那裏的工作人員也不認得他，對他的提問愛理不理，沒點好氣。可能是他打扮得太寒磣了，口鎮計生委的人看不起他，簡直沒把那位領導當人。
這就把這位大領導惹焦毛了，一肚子氣沒處發，回去就下令專門嚴查無州的計生工作，嚴格執行一票否決政策。
於是那一年的無州人就倒黴了，胎死腹中的孩子少說也有幾千個！計生辦的領導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嚴厲打擊“超生遊擊隊”，挨村挨戶地盤查，一旦發現大肚子孕婦，隻要還沒有準生證的，立刻就拉到醫院裏流產，哪怕再過幾天就生產的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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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平：這樣說起來，你還能偷偷把老二生出來，也算是很幸運的了。
老趙：那一年，黃宏宋丹丹演的那個小品《超生遊擊隊》，實在是太有生活了！我就是那樣子啊，跟老婆到全國各地四處流浪，真是沒少吃苦受罪，終於把孩子偷偷生出來了。
孩子快一歲的時候，我才敢商量著偷偷回家。回到家一看，大門口貼著封條，我跳進院子一看，房子裏的東西全被搬走了，家具沒剩一件，糧食沒剩一粒！我兩年都沒有床睡！就用磚在牆角圍了一個圈，上麵放些玉米苞皮，就那麽糊弄著睡覺啊！
治平：趙大哥不是當過木匠嗎？自己打個床不就是？
老趙：會打也得有那個工具，也得有那個木材啊！當時我被罰得傾家蕩產，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了，用啥打床啊？一直到兩年後，我買拖拉機跑運輸掙了一點錢，這才打了一張床，一家人才不在地鋪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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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平：你不是說沒錢嗎？咋還買得起拖拉機？
老趙：嗬嗬，全是借的啊！跟所有親戚朋友借遍了，才湊夠了一輛拖拉機的錢。自從有了拖拉機，幹上了運輸，我這日子才一天天變好了，一家人也才吃上口飽飯了。
治平：你一直開拖拉機嗎？後來還幹過別的什麽活兒沒有？
老趙：拖拉機開了幾年，我覺得掙錢不多，後來就開始販炭。我到山西、內蒙古去訂了炭，讓人家給我發過來，我就在家裏往外批發零售，偶爾也開著拖拉機出去叫賣。
治平：你買的炭是讓人家給你用火車運來嗎？
老趙：不是。一般是汽車運輸。火車也能運，但是隻能運到無州城東北的車站，我還得再找汽車運，太麻煩了。所以幹脆讓他們用大卡車給我發貨，一次送個十車二十車的，我賣得差不多了，再和他們訂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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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平：我聽說那些年販炭的人都掙了大錢。那時候用炭的單位和老百姓還很多，不像現在這麽重視環保，不允許用炭了。你幹了二十年，也得掙了很多錢吧？
老趙：掙是掙了一點，可是也沒攢下多少，吃吃喝喝的，花得差不多了。人情事兒也太多，需要到處打點，哪裏打點不到，買賣也沒法幹下去啊！你們當老師的不懂，幹買賣可不容易。
治平：你後來咋不販炭了呢？
老趙：唉，後來我那個炭廠子那片地，被村裏收回去，蓋房子了，我就沒了場地，當然也就沒辦法幹了。再說，幹了這麽多年，太操心了，我也早就幹夠了。成天得算賬，出出進進的，麻煩得我成天睡不著覺。他們一不讓幹了，我還長出了一口氣，感覺終於解放了，不用再受那個急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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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平：你這樣的煤老板，怎麽轉變角色的？後來居然到我們單位來當個保安，掙錢又不多，還這麽摽時間，也不覺得寒磣掉價？
老趙：嗬嗬，一個人隻要想開了，放下了，就好了。我是這麽想的，一個人掙多少錢才算多？世界上就沒有掙完的錢！其實夠花的就行了！
我當年幹買賣，有時候一天就掙幾千，甚至上萬；我現在當保安，一個月才發1800元，這還是剛漲了工資，原來不是才發1500元，我剛來的時候不才1200元嘛！
那麽我為什麽願意來幹個保安呢？因為我在這裏看家屬院，不用操心，其實就是混時間熬日子，掙的錢雖然不多，可是吃喝花銷也能保住了。我要是在家裏，不也得每天吃飯喝酒抽煙？你看我抽的這個煙，雖然也不貴，就是十幾元一盒，可是一天最少吸兩盒煙，不就得二十多元？
關鍵是我這樣算的賬：以前我幹買賣，已經把一輩子能掙的錢都掙出來了。說實在的，比當老師的我的同齡人掙得都多，我現在就算退休，啥也不幹也行了。
可是畢竟才五十多歲，光在家裏閑著玩，也不是個好事，人也不能成天光出去打牌釣魚呀！人光玩兒就會覺得無聊的。我來這裏雖然掙錢不多，可是不用操心受累，其實就是在門口坐辦公室，也不無聊了，多好啊！
治平：嗬嗬，趙大哥這麽說，我忽然想起一個新聞來，實際上人們是把這個新聞當笑話來聽的：有一個保安，每天開著寶馬去上班！說實在的，他掙的那點工資，都不夠那輛寶馬一年的費用！
有人問他為什麽開著寶馬來當個小保安？他說：在家裏無聊，閑著沒事幹難受，願意來幹這個活兒，日子還過得有意思一點。
我也一直覺得這就是個笑話，現在聽老大哥一說，才知道世界上還真是有這種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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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你說起這個心態轉變的問題，還有個挺有意思的事兒呢！
以前你們無州三中冬天燒暖氣，不是自己買炭燒鍋爐嗎？買的炭你知道是誰的？就是我的啊！不過我從來沒有出麵，有一個中間的倒販子，去買了我的炭，再送到你們學校裏。你們學校裏沒人知道是買的我的炭。
那年我的炭廠子停了以後，我沒事幹，想幹個不操心下力的輕活，正好你們學校裏，當時有個保安是我們村裏的人，聽說學校裏招聘保安，就告訴我了。我就來應聘了，然後就安排在家屬院門衛室。
那一年，那個給你們學校送炭的人，是買的別人的炭。他來送炭的時候，是從咱們家屬區進來的，從後牆那裏用大鏟車放到牆那邊。那天他推開門衛室想問點事兒，一看是我，大吃一驚，說道：
“趙大哥，你怎麽在這裏當保安了？你這樣的大老板，也不覺得心裏受不了嗎？”
我嗬嗬笑道：
“這有什麽受不了的？人走到什麽地方，就說什麽地方的話，我現在沒地方開炭廠子了，也不想操心幹什麽買賣了，來當個保安不就挺好的？反正年紀也大了，五十多歲了，有啥想不開的？”
那個人也是一個勁兒地誇我，說我想得開。我說：
“人就得想開。反正就活這麽一輩子，幹嘛搞得自己那麽累呢？輕鬆一點，悠閑一點多好啊！不要老是想著掙多少錢。錢太多了根本沒啥意義，誰還能帶到墳墓裏去嗎？俺家本山說得好，人最痛苦的是：人沒了，錢沒花了（l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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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平：我很讚同你這個觀點。其實我也是一個奇葩。無州歸屬於齊州之後，上課的老師可以比不上課的老師多拿幾萬塊錢。很多以前不教課的老師就報名回去教課了。
我呢，好不容易在2017年，因為很多複雜的因素，調離開了教學崗位，到了後勤部門，壓力小了很多，生活比較輕鬆了。我還能因為那幾萬塊錢，就調回到一線上，再去過那種水深火熱的生活嗎？
再說了，好馬不吃回頭草，你當初既然受了惡人挑撥，不肯要我了，我現在還能腆著臉，為了拿點課時費，低三下四巴結你，再回去受你的管理嗎？所以我幹脆就沒報教學崗，就讓領導看著安排好了！
某主任說過，我這個人福大命大造化大，一向是個福將。咱學校新來的大領導，看來對我並沒有什麽惡感，也沒聽信以前那些害我的人的讒言，不但不讓我值夜班看宿舍受罪了，還給我安排了這麽個體麵活兒，當了三中家屬區物業的負責人，也算是個經理吧。這些天，有好幾個人見了我，恭維我說：
“高老板，混得不錯呀！提拔當了領導啦！”
你想想，就憑我這樣的不諳世事的書呆子，居然還幹管理那麽多人的工作，這不是時來運轉，鐵樹開花了嗎？
隻不過，我在後勤這麽幹下去，恐怕高級教師職稱，這輩子是不用想了。肯定比著高級教師少掙不少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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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這個嘛，你就得想開，少掙幾萬塊錢有啥了不起的？多活幾年不就有了？
治平：嗬嗬，老大哥這話算是說到我心裏去了！其實這話我以前也常對人說。但是別人聽了不高興，說什麽：
“人家一直當老師晉了高級職稱的，也不一定比你短壽！”
我也沒再爭辯解釋。其實呢，我心裏話是說：每個人的身體是不一樣的，這個多活幾年不是橫向和別人比，而是縱向和自己比。就是說自己這個身體，因為勞累操心憂慮，可能隻活70歲；可是換了一個輕鬆的活兒，心情好了，也許能活75歲呢！這個比著自己另一種生活狀態下的壽命多活的幾年，掙到的錢，就把一輩子少掙的錢都彌補回來啦！
我以前在一線上教學，折騰得身體都快徹底垮了！有幾年上吐下瀉，長期拉肚子，眼看就不行了！後來換了崗位，我的身體才漸漸恢複健康了。由我的親身經曆可見，壓力和勞累，尤其是操心，對人體的傷害程度是極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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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嗬嗬，你說的這個事兒，讓我想起我們村裏的一個懶人來了。他的故事在我們村流傳很久遠。他最出名的就是“地七勞三”的典故。
治平：“地七勞三”是啥？
老趙：你且聽我細說。當年農村還是人民公社的時候，各個生產隊不都是集體出去幹農活嗎？幹活孬好就看生產隊長給你劃多少工分了。
到了收獲糧食的時候，交完了國庫糧和村集體的，剩下的糧食分給社員。怎麽分呢？先按每戶人家的人口數，把糧食的70%平均分了，剩下的30%再按照工分來分。
我們村的那個懶人，從來都不出去幹農活，大隊長來叫也叫不出去。大熱天的，出去幹農活，當然是個很痛苦的事啦！可是到了分糧食的時候，他就去要求分那70%的糧食。社員們都說：
“你一點活兒也沒幹，憑啥分給你？”
可是他說：
“你們是幹活了不假。我雖然沒幹，可是你們種的是我的地呀！在人民公社之前，國家把地分給我了，後來我的地入了社。你們種我的地，憑啥不給我分糧食？你們多幹了活，多分那30%就行了，我一點兒也不攀比。國家規定的‘地七勞三’呀！”
大隊長也拿他辦法，也不能活活餓死他一家子啊，就隻能分給他糧食。因為他人口多，分五口人的糧食，還是能夠吃的。再加上他偷偷出去給人家測字算卦，掙一點外快，一家人也沒餓著。幾個孩子都長大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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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平：要是人家其他社員都和他似的，地不就荒了？大家還有啥糧食可分啊？
老趙：嗬嗬，當時就有很多人這麽問過他。他說：
“有本事，你也不種地不就是？我一點也不攀比你們呀！”
可是別人顧前顧後的，就沒一個敢和他這麽豁出去的，還是都老老實實出去幹活。
後來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製，公社生產隊就解散了，把地分給了農民；那個懶人因為人口多，還分了不少地呢！當時他逢人就說：
“你看看，我成天說你們種著我的地，你們還有人不服，現在看看吧，為啥分給我地？因為咱村土地本來就有我的份！我說的‘地七勞三’，一點兒都不是胡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