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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去國離家(二)

  “哇——”樹林裏突然響起一個孩子的哭聲。不一會兒,六七個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乞兒跌跌撞撞地從林子裏走了出來。他們中大的不過十來歲,小的連站都還站不穩。看著士兵們手中的利劍,他們瑟縮著身子擠成一團,沾滿黑泥的小臉上隻留下一雙雙黑白分明,恐懼萬分的眼睛。


  “別怕,都別怕!告訴我,你們是從哪裏來的?”伯魯走到孩子們身旁,笑著彎下腰來。


  他麵色柔和,孩子們卻嚇得倒退了好幾步,一個兩歲多大的孩子兩腿一軟噗通一聲摔在地上大哭起來。


  我走過去想把那孩子抱起來,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卻攔在了我身前,她戒備地看了我一眼,低頭抱起地上的孩子,朗聲回道:“瑕城。”


  瑕城在晉,他們是晉人?可為何到了秦國?


  “別怕,我們也是從晉國來的。”伯魯讓兵士們把劍收了起來,微笑道,“你們為什麽要躲在這裏?阿爹阿娘呢?”


  “秦人燒了我們的村子,搶了我們的糧食,我們是逃出來的。”女孩回道。


  “那怎麽會逃到秦國來?”


  “都是阿羊帶錯了路!我們回不去了,我們要死在秦國了……”一個男孩指著我身前的女孩放聲大哭。


  叫阿羊的女孩在哭聲裏低下了頭,她緊緊地咬著嘴唇,不再說話。伯魯拉了她的手,問:“你阿爹阿娘呢?”


  “死了。”她哽咽道。


  “你爹娘是死了,可我阿爹還沒死,他逃出去了。貴人,求求你送我們回去吧!”男孩跪在地上拚命地磕頭,其他幾個孩子也都跪了下來,營地裏頓時哭聲一片。


  瑕城是秦晉邊境的一座小城,太子鞝的軍隊就駐紮在瑕城附近。殺人燒村,難道吳王夫差沒有退兵?秦、晉、吳三國已經開戰了!

  伯魯讓兵士把孩子們帶到了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又派人端了一釜煮好的稷食給他們。看著狼吞虎咽的孩子,我輕聲問身邊的張孟談:“吳王攻晉了?”


  “沒有,吳王已經應了晉、魯兩國會盟的邀約。周天子也已經許了他們兩個月後在黃池會盟。”


  “那秦軍……”


  “秦軍想來也應該退了,燒村搶糧怕是秦太子臨走前的泄憤之舉。”張孟談冷著臉道。


  是啊,這倒很像是太子鞝會做的事。他這次暗中聯絡巴蜀兩國聯軍執意出兵晉國,本想著一戰揚名鞏固自己的太子之位,沒想到仗沒有打成,反倒讓公子利與百裏氏結了姻親,趁虛奪了他北麵的兵權。他自己無能自大,卻平白讓這群孩子成了他怒火的犧牲品。


  “孟談兄,敢不敢和我做場比試?”我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比什麽?”


  “抓魚。”我不等他回答,又衝篝火旁的黑子喊道,“黑子,走啊,我們抓魚去!”


  伯魯喝著我煮的魚湯,轉頭對身邊的明夷輕笑道:“她呀,還是吵一些看著舒服。”


  明夷看了我一眼,淡淡回了一句:“她不在吵,她在逃。”


  我假裝沒有聽見明夷的話,轉頭問身旁的兵士借了一把輕弓試了試手,又對張孟談和黑子道:“我們比比誰抓的魚多,輸了的那個人要答應贏的人一件事。”


  “哈哈哈,和我們比抓魚?丫頭,你也太狂了,小爺今天要是輸了,趴下來給你當狗騎!”黑子抽出劍來大聲叫囂。


  “你呢?比嗎?”我衝張孟談抬了抬下巴。


  “你輸定了。”張孟談低頭輕笑一聲,拔出了劍。


  伯魯扯了一把明夷,起身笑道:“我們也去看看,給紅雲兒做個見證!”


  一夥人走到河岸邊,我用絹帶把頭發高高束起,又用繩子把下裳挽至膝上兩寸:“五條魚,先得者為勝。”


  “好!”身旁二人齊聲應道。


  此時,夜空如洗,沒有半絲雲霧,藍晶晶的,又高又遠。一輪圓月升至中天,驅散了水邊的暗影,連岸邊水草的莖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拿著弓箭,背著箭箙慢慢步入水中。春日的河水涼意中透著一絲溫暖,讓人心生舒爽。站定後,我把剛剛在岸邊抓來的一把草籽均勻地拋灑在水麵上,然後聚精會神地等待。


  不一會兒,水中便有幾條黑影朝我慢悠悠地遊了過來。我從箭箙裏取了三支箭橫咬在嘴裏,搭箭上弦靜靜地等著,等獵物遊得近些再近些……


  到了!


  電光火石的一瞬,我以最快的速度,鬆弦,搭箭,旋身,隻眨眼的功夫已經射出去了三支箭。三條肥魚在淺水裏掙紮著遊了幾圈,然後帶著箭矢從水裏浮了上來。


  接下來,又是安靜的等待。河水翻著小浪輕輕地拍打在我腿上,我收了氣息,幻想自己是一根隨波招搖的水草等待魚兒從我身邊經過。


  此時,身後水流又是一動,我旋即回身拉了一個滿月弓。可箭矢所指之處沒有魚兒,隻有張孟談一張微微出神的臉。


  “你已經抓到五條了?”我無比挫敗地收了弓箭,把箭矢重新放回身後的箭箙。


  張孟談站在月光下的河水裏,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的眼睛輕輕頷首。


  “喂,黑子哥哥你抓了幾條了?”


  黑子這會兒還蹲在水裏用劍一通亂戳,聽見我喊他便直起身子道:“兩條!你呢?”


  “你輸了!”我從腳底抓起一塊卵石朝他扔了過去,笑得很是得意。


  張孟談幫我撿了魚,又拉了我的手,緊緊一握:“你再這樣笑下去,小心世子綁了你做侍妾。”


  侍妾?我看了一眼岸邊滿臉笑意的伯魯立馬收起了笑容。


  三人各自提著魚上了岸,伯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回頭對明夷笑道:“月下有女,衣紅眸碧,立於春水,非知而見之者以為神。”


  他這一誇,立馬讓我想到了張孟談剛才的提醒,於是連忙搖頭擺手道:“世子就別取笑阿拾了,明夷立在水邊才是湘江神君,漢水遊女。”我說完忽又覺得自己把明夷比作神女有失他的男兒氣概,但話已出口就收不回來了。


  所幸他們二人都沒在意,打趣了我們幾句就轉身走了。


  張孟談把手上的魚交給了伯魯身後的兩個兵士,吩咐道:“把魚燉了湯給孩子們送去。”


  我微微一怔,心道,這人倒是懂我的心思,知道我這番比試隻是為了要給孩子們弄一鍋魚湯。


  “丫頭,你說吧,你想讓我做什麽?”黑子湊過來蔫蔫地問了一句。


  我指了指地上,笑道:“你不是說好了,輸了就趴下來給我做狗騎,難道你要食言?”


  “換一個,換一個,這兒人多,你好歹給哥哥留張臉。”黑子纏著我開始百般耍賴。


  “那好,我隻要你說句話就行了。”


  “好,讓我說什麽都行!”黑子一拍胸脯,豪氣衝天。


  “不是對我說,是對小秋說。再過幾天就要到風陵渡了,等你回天樞後,隻需告訴小秋你喜歡她,就成了!”


  “你…誰說我…你……”黑子被我戳中了軟肋,羞得像個女孩。


  “你長得也算不上俊,功夫也不佳,我勸你還是早點說吧,省得小秋看上你們院裏其他的兒郎,到時候你可別後悔!”我揶揄道。


  “死丫頭……”黑子舉了拳頭來打我,我扯了張孟談的手臂躲到他身後,笑道,“被我說中了就惱,你也不害臊!”


  黑子叫罵了兩聲,高聲道:“不就是說喜歡她嘛,說就說!你待會兒回了營地,可不許和人說我輸給了你!”


  “知道了!”我探出頭來應了一聲,黑子羞惱之下轉身就跑了。


  “現在該輪到我了吧?”張孟談把我從身後攬到身前,低頭問道。


  我大方地點了點頭:“你贏了我,你說吧,要我做什麽?”


  張孟談低頭看著我,眸光微斂,明明是同一張臉,同一個人,周身氣場卻忽然變得與平日截然不同。我正迷惑納悶,他修長的手指已從我頸間滑過,輕輕一撩,纏了一束青絲在手:“等你及笄的時候,我來幫你挽發。”


  他看著我的眼睛,聲音低沉迷離。我看著糾纏在他指間的長發,心裏百轉千回。從小到大,我曾經無數次幻想自己及笄挽發的場景。戴木笄,還是玉笄?穿青衣,還是朱衣?在我的幻想中,變換的永遠是物件,不變的是身後替我挽發的那個人。


  “你不願意?”張孟談見我神色黯然,眉梢紅雲微凝。


  “不,女子有婚約才可十五及笄。我此生不會與人再許婚約,你若想要為我挽發,怕是要再等六年,等到我年過二十,不得不挽發的時候。可世事難料,六年之後,你我也許已經隔了天涯。”


  “天下事確實難料,你若願意隻管應下。至於等多久,那是我的事。”溶溶月色之下,他目光如炬。


  我心神恍惚,絲毫沒有聽出他話中的深意,便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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