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紅雲入心(二)
在無恤的逼問下,我將自己那日夜裏如何遇見趙孟禮的刺客,如何碰上盜蹠,如何與蘭姬定下生死賭約的事都細細說了一遍。無恤聽完我的話後,麵色格外凝重。他陪我在湖邊隻坐了一小會兒就把我送回了家,然後急急忙忙地走了。
無恤走後不久,我的小院裏又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魏氏宗主魏侈。
魏侈此前與我並無私交,我與他也隻在太史府裏打過幾次照麵。這次他隻帶了一個侍衛輕車前來,用一箱子珠玉換走了裝有潭姬“死魂”的玉瓶。
據無恤所說,魏侈此人生性多疑,心胸狹隘,對潭姬之死,他肯定存了疑心。無奈智瑤為人強勢,他不敢公然質問,但暗地裏卻一定也做了不少調查。這回,我當著智府五十多個人的麵取了作怪的“死魂”,他果然就坐不住了。
魏侈向我詢問了很多關於“死魂”作怪的事,我當初設局時,就料準他會來,因而故意說了一些聽似玄幻,卻暗示潭姬之死與智顏有關的話。
四卿之中,趙智兩家的爭鬥愈演愈烈,韓魏兩家因為勢弱就一直在中間搖擺不定。韓氏的現任宗主據說是個唯唯諾諾的人,平日裏行事最愛看趙鞅和智瑤的眼色,誰強,他便向著誰,最後在大夫們中間得了個“牆頭草”的名號。和他比起來,魏侈雖弱,卻也有自己的主見。他起初靠攏智氏,但潭姬死後,魏氏一族恐怕要從親智,變成親趙了。
第二日,我讓無邪把魏侈來訪的事告訴了無恤。無恤沒有回複,隻托無邪帶了一株長莖諼草給我。諼草盛開在初夏的原野,花色多以黃、桔兩色為主。如今入春尚不到一月,不知無恤是從哪裏給我尋來了這麽一株粉蕊白瓣的諼草。
“阿拾,那家夥是什麽意思啊?”無邪湊近花心聞了聞,鼻頭一抖,猛地打了一個噴嚏。
“諼草有忘憂之意,他是想告訴我,一切事情他都會處理好,不用我多費心神。”我用手指輕撫著諼草細嫩的花瓣,心裏有一絲絲的甜意。
“是嗎?我怎麽聽說,諼草有相思之意。這幾日入春,天氣一天好過一天,趙無恤不會是想約你出去踏青吧?”四兒捧了新挖來的竹胎坐在門邊,一邊用水清洗著外麵的泥土,一邊教雪猴幫忙剝葉。
“說清楚不就好了,還讓人猜來猜去。”無邪一臉不屑,徑自拿了我的天水匕坐在四兒身邊削起木劍來。
“你削這個做什麽?你若想要劍,和我說就好了。魏家昨天送來的那箱珠玉,至少能換十把上品寶劍。”我找了一隻漆瓶,裝上水,把花插了進去。
“我早同他說過了,我們神子現在是滿屋子的金銀珠寶,正愁沒地方花呢!”四兒抬頭看了一眼無邪,調笑道。
“大叔說我剛剛開始習劍,還是用木劍比較好。”無邪用手摩挲著木劍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大叔?哪個大叔?我和四兒不在的時候,你遇上什麽人了?”
“就是那個紅頭發大叔,他說他要教我用劍。”無邪握著木劍比劃了兩下,手腕靈活,有模有樣。
“盜蹠?你這幾日都和盜蹠待在一起?他居然還敢留在新絳!”
“盜蹠?三頭六足,食人心肝的盜蹠!”四兒兩手一抖,一顆洗淨的竹胎“啪嗒”掉到了地上。
“別怕。將軍以前說的那些,都是騙我們的。”我幫四兒把竹胎撿了起來,“我見過那盜蹠,除了頭發顏色古怪了些,其他的倒和普通人一樣。不過,他怎麽還敢留在新絳?外麵等著抓他領賞的人,少說也有百人。”
“大叔跑得快,他們抓不到的。”無邪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木屑,“晚上你們就別等我吃飯了。大叔說,我今天得背石頭跑兩百裏呢!明兒早上,說不定能趕回來吃早食。”
“你這麽拚命做什麽?”我急忙起身拉住了無邪的手,“我可要同你先說好了,你將來就算劍法天下無敵,我也不會讓你上陣殺敵。你要是存了什麽建功立業的念頭,趁早給我忘了。”
“建功立業?我才不要呢!我隻要能打敗趙無恤那臭小子,讓他承認我比他強就行了。”無邪笑著抱了抱我,“行了,我跑快點,晚上趕回來陪你吃飯。”說完他拎了雪猴放在肩上,一溜煙就不見了。
我還納悶呢,無邪怎麽突然改了懶散的性子要跟盜蹠學劍法,原來是被無恤和蔡仁的那場比試給刺激到了。
“阿拾,其實,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四兒放下手裏的活,小心翼翼地說道。
“怎麽?難不成你也開始習劍了?”我笑著問道。
“不是的,我昨天回來時,趙府派人過來傳信了。”
“說什麽了?”我把雪猴沒剝完的一隻竹胎拿了起來。
“呃——是伯嬴貴女的口信,說她和將軍的婚期定下來了,就在三個月後。”
“哦,是嘛。”我心中一窒,臉上卻裝出一副恬淡不驚的樣子,“那今晚咱們備上一份賀禮,明天一早我去趙府同貴女道喜。正好,魏家昨天送來的黃玉杯可以算一份。嗯,還要再拿一壇九醞。四兒,你說香料送哪一種好?”
“阿拾……”四兒拉著我的手,小聲道,“你若不高興,可以不去的。”
“傻四兒,我怎麽會不高興呢?”我努力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幫我一起想想,你說送杜若好呢?還是丁香好?”
四兒把我手裏的東西接了過去,低聲道:“杜若吧,將軍喜歡。”
“嗯,那你幫我理出來,我去抱一壇酒來。”我微笑著起身去了放酒的夾室。
關上酒室木門的一刻,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三個月後,他就要成親了;三個月後,他就會把伯嬴的馬車迎進將軍府的大門;三個月後,我們便再也不能相見了……我靠在酒室的門板上,心裏一片冰涼。
第二日正午,我去趙府拜訪伯嬴,恰好無恤和燭櫝也都在。我本想放下賀禮,說幾句好聽的話就走,但伯嬴卻拉著我不放。
“阿拾,將軍平日裏喜歡什麽顏色?”伯嬴跪坐在我身前,喜不自禁。
“衣服喜歡月白色,腰帶喜用艾草綠。”
“用香呢,他喜歡哪一種?”
“熏衣的話喜歡杜若,書房裏偶爾也放點芳芷。”
“酒呢?他喜歡清酒還是甘醴?”
我稍稍愣了愣,是啊,伍封喜歡喝什麽酒呢?以前,他隻喝我釀的酒,清的、濁的、濃的、淡的,他從來不挑剔。隻說,小兒釀的酒就是他愛喝的酒。
“阿拾,你怎麽不說話?”伯嬴扯了扯我的袖子。
“將軍喝酒不挑,貴女不用費心記了。”我微笑著回道。
“那……”伯嬴開口還想要問,卻被無恤攔下了。
“阿姐,這些事你若想知道,自己去問不就好了。她哪裏能記得這麽多?”說完他湊到我耳邊輕聲道,“我喜歡紅色,還有我不喝甜酒,喜歡在屋子裏擺些澤蘭。”
“你們嘀嘀咕咕說什麽呢?”伯嬴歪著腦袋打量著我和無恤。
“沒什麽,笑話阿姐以前隻知道舞劍弄戟,如今要成婚了才趕著要學調香、釀酒,丟人得很。”無恤說完衝燭櫝挑了挑眉,“阿匣,別陪阿姐聊這些女人的事了,咱們很久沒跑馬了,要不今天到城外跑跑?阿拾你也去,難得天氣好。”
我心裏隻想要趕緊離開這裏,聽無恤這麽一說,連忙點了點頭。
“跑馬啊,我也去!前幾日剛讓人做了幾條戎人的褲子,我去換上,你們等著我!”伯嬴一拍雙腿站了起來,喜滋滋道,“阿拾,我給你也找一條換上。對了,我們還可以叫上伍將軍一起去!”
我一聽,心裏咯噔一下,轉頭看了一眼趙無恤,他卻隻顧同燭櫝說話。
“你們去吧,宓曹這幾日身子不適,日日犯嘔。我得回去陪著她。”燭櫝麵有難色,起身推辭道。
“她生病了嗎?那我去看看!”我立馬站了起來。
“你去看那個惡心的女人做什麽?再說了,她看到你去,說不定吐得更厲害!”伯嬴轉頭對燭櫝道,“要走,趕緊走!一個成天想著攀高枝的女人,就你還當她是個寶。”
燭櫝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無恤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阿姐說話難聽,卻也是為你好。去吧,身子不適就給請個巫醫看看。”
“嗯。”燭櫝行了一禮,默默地離開了。
“阿拾,你不知道,那宓曹日日躺在阿匣的床上,背地裏居然托人打聽伯魯的喜好和行蹤。真真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女人。”伯嬴說起宓曹滿臉鄙夷。
“那燭大哥可知道?”我問。
“我惱就惱在,阿匣他都知道,還這麽縱著她。”伯嬴拉了我的手道,“不說這些沒趣的事了。走,跟我換身衣服跑馬去。伍將軍後日就回秦國了,你們也該見上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