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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天樞之主(一)

  “藥人的事,你知道多少?”我轉身問明夷。


  “去天樞吧,天樞會給你一切問題的答案。”明夷用他迷人的微笑和清雅的嗓音繼續誘惑著我。


  投餌捕魚,自我轉身那刻起,我就已經被人收進了一張精心編織好的漁網。


  “如果我去了天樞,那你如何保證衛國之事結束後,我還能安然從‘迷魂帳’裏走出來?”


  “你既然這樣問,那我可就當你已經答應了。”明夷嘴角一揚,抬袖給跟在兩丈開外的黑子打了個手勢。黑子得令,一下就跑沒了影。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追問道。


  “你要的自由,天樞的主上自會給你。”明夷抱著他滿懷的菊香越過我朝草坡頂上走去。


  “誰是天樞的主上?”


  “天樞的主上是我們待會兒就要見到的那個人。”


  “伯魯?!天樞的主上是伯魯!”秋風之中,我刹時怔愣。


  天宇之上有七星如鬥,懸於太微北境,主四時。七星名曰: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天樞者居鬥首,為天。


  太史府的屋頂上,尹皋捧著他的星盤把這七顆星星的名字一個個地印入我的腦海。那時我笑著戲言,說它們不過是天帝勺酒的一把酒匙。尹皋一臉鄭重地反駁我,他說,它不是天帝的酒匙,它是天帝的車。每年伊始,天帝會駕著它由東方出發,穿越浩瀚的星空,車行不止,人間才有了四季。


  於是,我便問,那天樞是什麽?尹皋指著鬥首的一顆明星道,天樞是帝車上指路的燈,夜空清朗時,你才能看到它桔紅色的光。


  天樞是星辰的名字,天樞各部以八卦命名。趙鞅篤信占星演卦之術,他甚至以星官之名為自己的貼身侍衛命名。明夷是天樞離卦的主事,又是伯魯的密友。這幾點加在一起讓我很難不懷疑天樞和趙家的關係。而此後,無論是無恤獸麵人的身份,還是於安離奇的身世,所有的線索都讓我更加確信天樞與趙氏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


  既然天樞是趙氏收集情報、聚斂財富、訓練家臣的地方,那麽天樞的主上是誰?那個當初穿著鹿皮翹頭履,坐在珠簾之後的人會是誰?我曾經懷疑過趙鞅,懷疑過無恤,可我從沒想過,他會是伯魯,那個會在院子裏養虎養豬的伯魯。


  “天樞的主上真的不是卿相,是伯魯?”我盯著明夷不死心地問道。


  “天樞的主上一直都是他。”明夷輕飄飄丟下一句話便提著他長可曳地的衣擺,轉身走下了長滿細葉草的緩坡。


  “自作聰明了那麽多年,原來我才是這個世上最傻最呆的人。”我訕笑一聲,跟了上去。


  午後的秋陽暖暖地掛在晴朗如洗的天空上,和煦的陽光為長滿芒草的原野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那座爬滿青藤的石屋前,一個白衣迎風的男子正踮著腳,漾著笑,用力地朝我揮舞著他蒼白削瘦的手臂。


  他真的是天樞的主人嗎?他還是我記憶中的伯魯嗎?一年未見,他的病好了嗎?


  “快進屋——不要吹風——”我衝遠處的人大喊了一聲,微涼的湖風將我的聲音瞬間吹散。石屋前的人往前跑了兩步,輕跳著把手揮得更用力了。


  他,還是他啊……


  我放下雙手,笑容不自覺已爬上了嘴角。


  “快走吧,他病裏瘦得厲害,再過一會兒可要被風吹走了。”明夷在我背後輕推了一把,抱著懷裏的野菊朝伯魯飛奔而去。


  “等等我!”我跟上明夷的腳步一路急奔到了伯魯身前。


  “你不該出來的吹風的。”我喘著大氣看著眼前清瘦俊朗的男子。


  “我知道。”伯魯微笑著,高高隆起的顴骨上有一層異樣的紅潮。他真的瘦得好厲害,他現在的樣子比我第一次在秦國遇見他時更糟糕了。


  “一年多了,你的病還沒好嗎?”我喘勻了氣,伸手搭上伯魯的手脈。


  伯魯笑著翻轉手背抓住了我的手:“我沒事,老毛病,都習慣了。快,快進屋吧!黑子已經劈柴燒水去了,我這兒留了一盒蜀國來的芳荼就等著哪天你來了煮給我喝呢!”伯魯拉著我往屋裏走,我跟在他身後狐疑道:“等我來?你們早就知道我住在這裏了?”


  “我們知道的事還多著呢!”明夷經過我身旁,側過腦袋在我耳邊輕語了一句,“瞧,我早說過了,有了天樞你可以知道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明夷!”伯魯瞪大了眼睛看著明夷,明夷挑了挑眉,笑著扭過頭將懷裏的花束插進了牆上一隻敞口的水罐。


  “阿拾,天樞的事……他都告訴你了?”伯魯轉頭看向我,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容。


  我點了點頭。


  “你可不能怪我多嘴,和這丫頭說話太累人,我如果不提前告訴她,你哪有那份好氣力陪她耗下去。”明夷扶著伯魯在靠窗的矮幾旁坐下,又用布帕墊著手往伯魯身旁的小圓爐裏添了兩塊新木炭,“反正她剛才已經答應我要回天樞了,你現在就不用費心再同她多說什麽了。說話太多,終歸傷元氣。”


  “阿拾,對不起,他這人……”伯魯被明夷這麽一說,兩頰的紅潮更濃了。


  “明夷說的沒錯。”我接過伯魯的話,微笑道,“我這人心思重又難纏,天樞的事如果換成你來說,一準要被我耗去半條命。不過,我是真沒想到,那日坐在珠簾背後的人居然是你。”


  “對不起,天樞的事我之前一直瞞著你。”伯魯看著我一臉歉疚。


  “嗬,這個道歉我接受。”我撇著嘴自嘲道,“我當初勸你養豬養虎不如養士的時候,你肯定在心裏笑話我了吧?就我這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居然還敢大言不慚地要天樞的主上多養幾個勇士護身。”


  “不,我沒有笑話你。”伯魯微笑著搖頭,他溫暖的視線越過我的眼睛輕輕地落在了我頭頂的木笄上,“想想那時候你才多大,一個沒及笄的女娃天天披著一頭散發和無恤一起跑東跑西。可就是這麽點大的孩子卻比我更了解卿父的苦心。養豬養虎,不如養士。天樞就是卿父為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養的‘士’。隻可惜啊,再好的工匠也雕不好一塊朽木。這麽多年,我把天樞丟給了五音和明夷,又把卿父交待的差事都丟給了紅雲兒,自己心安理得地養了一院子的老虎、豚豬。一個小姑娘都知道的道理,我卻不知道。該被笑話的那個人,是我。”伯魯見到我之後臉上一直掛著笑,可當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時,我卻在他的笑容裏看到了一抹化不開的苦澀,“阿拾,你說這世上還有比我更糟糕的兒子,更糟糕的兄長嗎?”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看著伯魯的眼睛懇言道,“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兒子,最好的兄長。如果沒有你,當年的小馬奴即便活下來也成不了今天的趙無恤。是你成就了他,而他會替卿相、替你,守護好你們的家族。”


  “那你會替我守護好他嗎?”伯魯冰涼的手指輕輕地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心中一顫,訥訥地把手從他手中抽了出來:“他也許不需要別人的守護。有的人生來就注定了要一個人站在最高最冷的地方,別人的存在對他來說,也許是一種負擔。”


  “你是這樣想的?”伯魯聞言一臉愕然。


  “借口。”坐在一旁久未出聲的明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開口道,“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秦國的那位伍將軍。”


  “他是這樣告訴你們的?哼,這樣的謊話,他居然也會信。”我心中酸楚,臉上卻故意擺出一副氣憤不屑的模樣,“這事與將軍無關。我走,隻是為了讓事情變得容易些。事實上,現在他的確過得很好,趙家的一切也都很順利。”


  “阿拾,你錯了,他過得很不好,因為你在他最幸福的時候拋棄了他,你在他最軟弱、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拋棄了他。他現在恨透了你,他恨你因為伍封舍棄了他。”伯魯緊蹙著雙眉歎息道。


  “我沒有舍棄他,是他舍棄了我!我在宋國等了他兩百多天,他從沒有來找過我。”我深埋在心底的委屈和怨恨讓我忍不住對伯魯大吼道。


  “他去了!阿拾,他去找你了。”


  “是啊,他來了,帶著他的新婦一夜之間搬空了我的酒窖,然後扔給我一箱冷冰冰的珠玉。”


  “你錯了,他回到新絳城後沒多久就去宋國找你了。他知道你做了扶蘇館的酒娘,他知道你就住在館後的酒園裏。他在宋國守了你半月,他甚至殺了好幾個妄圖在夜裏翻牆欺辱你的男人。兩百多個夜晚,你難道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麽像你這樣的女人獨居在酒園裏,卻從來沒有醉漢闖進你的房門,爬上你的床榻嗎?”


  “她也許以為是她的好大哥陳逆在護著她吧!”明夷拎出一隻酒壺,隨手擲了一隻木杯在我手邊,“今天就不用煮什麽芳荼了,喝酒吧,我覺得這會兒喝酒更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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