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花結傳信(二)
“無恤出兵衛國前已經派人在帝丘設下了一隻‘金籠’,隻等著衛大夫孔悝把其他七位掌權的大夫一個個地領進去。孔悝叛君後,宮裏有人給衛侯傳了信,大夫們點頭擁立蒯聵的當晚,衛侯輒就帶著兩個公子逃出城去了。沒了君主的都城,不到半個時辰就破了。”
“環環相扣,倒像是他的作風。”我微笑頷首。
黑子接了話道:“哎呀,要我說啊,這裏頭最厲害的人不是丫頭你,也不是趙世子,而是孔府裏的那個老娘們。五十多歲的寡婦,非要不顧臉麵嫁給自己的馬夫為妻,當侄子的國君不同意,她就挖空心思幫自己的兄弟奪了位。哎,就是可憐了孔大夫,平白給自己孝順出一個小後爹來!哈哈哈,渾良夫這賊廝也真狗娘的好運氣,脫了麻衣睡了個老女人,起床就能換狐裘啊!馬夫變大夫,有趣,真有趣!”黑子說得興起,一邊說一邊拍著大腿哈哈大笑。
渾良夫作為蒯聵奪位的第一功臣,自然會受到新君蒯聵的大力獎賞。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性命早在一切開始之前就已經被無恤賣給了孔悝。不管他是馬夫,還是大夫,死亡是他唯一的歸宿。“渾,誘之以名;悝,以渾之命誘之。”一環扣一環,今朝得意臣,明朝冤死鬼,權謀廝殺,一貫如此。
“臭丫頭,你這回沒跟著我去衛國真是可惜了,你知道渾良夫是在哪裏逮到孔悝的嗎?屎尿裏啊!孔悝的那雙鞋……”黑子越講越興奮,唾沫星子嗖嗖地往外噴。
“你趕了一路都不累嗎?快回去睡覺吧。等你緩過來了,我借明夷的院子請你賞雪喝酒。”
“別,賞雪喝酒這種事,你還是找巽主玩吧!哥哥我這幾個月天天做夢都夢見你被五音抽筋剝皮,現在你沒事,我可要去睡覺了。誰也別吵我啊!”黑子起身對於安道:“巽主,你也好幾天沒睡了,這丫頭現在好好的,你也趕緊去睡一覺吧!”
“好。”於安應了一聲黑子,眼神卻沒有離開我:“除了衛國的事,你還有其他的事要問我嗎?”
“不急,你先休息吧!有的事我們晚些再聊。”
“好,那你也早點休息。”於安起身從袖中掏出一枚花結輕輕地放在我手邊,“這個他讓我還給你。他說,他不需要了。”
“嗯。”我低頭將花結死死捏在手裏,蒲草冰涼的葉片貼著我掌心,如針刺,如刀剜。
於安的出現打破了我苦心維持的虛假的寧靜。懷疑聲、惶恐聲、抗議聲,於一幹沉默的嘴裏迸發而出。各個卦象的人開始在巽卦進進出出。我坐在乾卦的楓林裏,聽著阿羊一趟趟地為我傳來院牆之外的聲音。
三百七十八個發盒,一塊刻有“乾”字的玉牌,都不足以讓一個“外人”成為天樞真正的主人。信任和臣服需要時間,後者甚至還需要強大的武力。
於安是天樞的“老人”,他執掌著天樞一半的武力,能與他做對手的就隻有艮卦的主事祁勇。
祁勇是個奇怪的人,我剛入穀時,他沒有站出來維護趙氏的權益;我設計迷昏五音後,他也沒有站出來救助五音。一個明明可以從一開始就左右勝負的人,卻一直手握兵卒,不發一言。他此舉是要隔岸觀火,坐收漁翁之利?還是他真心不願參與天樞的權力角逐?
於安入穀後的第五天,這個問題得到了答案。
艮主祁勇帶著四名艮卦的宗師出現在了巽卦的大堂。當所有人都以為他要站出來爭奪天樞總管之位時,他卻無條件地支持了於安。就好似,他從一開始就料定了如今的局麵;就好似,他從一開始等的就是於安。
祁勇和於安之間是什麽關係,我沒有多加詢問,我隻知道暗潮湧動的天樞終於又恢複了寧靜,挑在我肩上的重擔也總算可以放下了。
山中的大雪下了兩日,停了兩日,天樞的新總管於安給斷暖數日的乾卦送來了一筐新炭。
我烤著火,溫著酒,手裏握著震卦主事為我送來的半副“鎖心樓”的鑰匙。
在五音昏睡的日子裏,我翻遍了那間富麗華美的寢居。琳琅珠玉、奇石異寶,我找到了險些害楚莊王亡國的古琴“繞梁”,卻唯獨不見“鎖心樓”的另半副鑰匙。
醫塵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我想要在天樞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那麽現在就必須讓五音重新醒來。
醫塵很快就調好了讓五音蘇醒的湯藥,一日三碗,連飲三日。在這三日裏,這個為天樞耗盡青春的女人隨時都可能醒來。而我,依舊不知道自己麵對的是一個怎樣的敵手。
雪夜大寒,凍雲低垂。前半夜,火盆裏的紅炭在北風的鼓吹下拚了命地燃燒自己,到了後半夜,青銅大盆裏就隻餘下了一堆冷冰的灰燼。我被清晨徹骨的寒氣凍醒,幽幽地睜開了眼睛。床榻上,五音依舊安睡,近在咫尺的於安緊緊地握著我的一隻手,懷裏抱著他的劍。
門外的雪依舊沒有停,山裏的雪花落地時會有聲音,即便風聲再大,你也能聽見它們墜落的聲音。六卿之亂後,五音就從趙府搬進了天樞,這山中大雪蔽天,寒冷徹骨的夜晚,她恐怕早已習慣。她當年為什麽要離開趙府,又為什麽要將一個女人最好的青春埋在這山穀之中?如果是為了扶助趙鞅,如今她為什麽又要選擇背叛?五音,於安,我,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太多的秘密,一座“鎖心樓”又能鎖得了世間多少秘密……
“你在想什麽?”於安的聲音喚回了我的思緒。
清冷的雪光透過蒙紗花窗透進屋裏,我看著昏暗天光下熟悉的麵孔,輕輕地搖了搖頭:“沒什麽,我把你吵醒了?”
“你可是冷了?我讓人再燒幾塊炭火來。”
“我睡不著了,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於安起身用燧石點燃了案幾旁的一樹燈盞,翻箱倒櫃地在五音房中找到了一件狼皮做的裘衣。
天寒地凍,山中一夜大雪恐怕連院門都已經被積雪堵上了。我發了瘋說想出去走走,他居然也發了瘋願意相陪。
“於安……”我輕喚。
“外頭天沒亮,雪地裏凍傷了是會留病根的。”於安抖了抖衣服將狼皮大裘披在了我身上。
“謝謝,對不起……”我捏著掌下刺手的狼裘,喉頭有些發哽。
“謝什麽,對不起什麽?”
“謝你千裏迢迢來幫我,對不起當年不告而別。”
“既然都已經走了,為什麽還要回來?”於安低頭幫我係著胸前裘衣的扣帶,他的語氣平淡,我看不見他的眼睛,隻能看見昏黃燈光下他高高凸起的顴骨和越發消瘦的麵頰。
“我想進‘鎖心樓’,那裏也許會有我要的東西。”
“拿了你要的東西以後呢,你要去哪裏?”
“新絳。”
“你還要去找他?”
“嗯。”
“你可知道他如今已經娶妻納妾?”
“我知道。”
“那你可知他把那枚花結退還給你的意思?”
“我知道。”
“這樣你也要回去?”
“我……我也欠他一句對不起。”
於安不再說話。周身的空氣慢慢地變得凝重,重得叫我喘不過氣來。良久,於安突然轉身走到房門前,一把推開了珠簾後的大門。
寒風霎時而入,飛雪撲麵而來,兩個陷在尷尬之中的人終於得到了解脫。
一前一後出了房門,天未明,地未醒,站在掛滿冰淩的屋簷下舉目望去,隻有滿目淡淡的青色。那是清晨冬雪的顏色,明明潔白無暇,卻因為殘留著夜的影子而透出極冷的幽藍,像極了我此刻身旁的人。
“四兒給你生了個兒子,還是女兒?”腳下的台階早已被大雪掩埋,風吹在臉上帶著深深的寒意。
於安望著眼前飛旋的雪花,沉默片刻,回道:“兒子。”
“取了什麽名?”
“董石。”
“石頭?”
“石子。四兒讓他長大了也叫你阿娘。”
“石子,拾子……就不能取個更好聽的名字。”我心裏一陣發麻,一陣發熱,白茫茫的霧氣瞬間迷蒙了雙眼。
“你在澮水邊的院子四兒一直給你收拾著,你若要回去住,我讓她和孩子搬去陪你。”
“我住太史府就好,何苦拆了你們一家。”
“嗯,那也好。”
“這一次,你不勸我離開了?”
“魯都城外,你沒有隨我走。時至今日,於你,於我,都已經走不了了……”於安轉過頭,有寒冷的風夾著如塵的雪屑從他背後撲麵而來,我不自覺閉上了眼睛。
“阿拾,我隻願你將來不要後悔……”有冰冷的手輕輕地拂去沾在我睫毛上的雪屑,風中,於安的聲音輕得彷如一聲悠長的歎嗟。我睜開眼睛,有一瞬間,我好像在這張永遠縈繞著愁苦和陰雲的臉上看到了曾經的少年和少年眼中曾經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