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竹書謠> 第306章 畏子不寧(三)

第306章 畏子不寧(三)

  雞鳴未到,趙府的後院裏燈火通明,一家子男男女女全都擠在趙鞅房門外。男人們竊竊私語,女人們則擁在一起小聲啼哭。


  我敲了門,伯魯來開門。不料想,門一開,原本跪在門邊的十幾個女人突然發了瘋似地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作勢要往房裏擠。


  “快進來!”伯魯用身子擋著門,好不容易才將我拉進房裏。門一關,外麵的哭聲立馬就又消停了。


  “這都是些什麽人呀?”我跪在地上摸了一圈才找到自己被擠落的木簪。


  “都是府裏有子的貴妾,我阿娘去得早,沒人管束才這樣失禮。你快過來看看卿父!”伯魯一手拎起我放在地上的藥箱,一手將我扶了起來。


  趙鞅此刻披散著頭發仰麵躺在枕席上,他雙眼緊閉,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細麻寢衣,右腳上有一處小小的傷口,已經被人處理幹淨,且上了藥。


  “巫醫來看過了?”我問。


  “嗯,你來之前,巫醫橋都已看過了,全身上下隻這一處傷口。”


  “氣息脈像還算平穩,身上也確實沒有其他傷處。卿相應該沒什麽大礙,你叫外頭的人都先回去吧!”我替趙鞅檢查完畢,重新替他蓋好了薄被。


  伯魯不放心,仍跪在床榻旁緊緊地握著趙鞅的手:“你確定嗎?那卿父怎麽還不醒?”


  “暈眩之症是卿相的老毛病了。早年扁鵲在晉時,就給卿相瞧過這病,也沒給吃什麽藥,睡了三天自然就好了。這回應該也是一樣的。”


  “你的意思是——卿父這次又受天帝所邀遊覽鈞天神境去了?”伯魯抬頭疑惑道。


  “這個你可以等卿相醒了,自己問問他。”趙鞅的暈眩之症是痼疾,當年他病發,一連數日不醒,害得晉人都以為他要死了。可後來,他不藥而愈,醒來還說自己是受天帝所邀遊覽神境去了。一番奇幻瑰麗的描繪讓他的“鈞天之夢”(1)從此成了晉人口中的一個傳說。可我不信傳說,我想,那個所謂的“鈞天之夢”大約隻是趙鞅當年編來哄騙“關心”他病情的好事之人的。今夜,他再次病發,是虛驚一場,還是痼疾變惡疾的征兆,我無從得知。我隻知道,他明後兩日若還不醒,晉國的朝堂就要翻天了。但我的擔憂不能告訴伯魯,因為他此刻的臉色比床榻上昏厥的趙鞅好不了多少。“你也不要太擔心了,暈眩之症不是什麽要命的大毛病,隻要把精氣養足了,病自然就好了。現在最要緊的還是讓外頭的人都先回去,再這麽哭下去,且不說吵了卿相休息,萬一叫人誤會了,明天宮裏就要派人來了。智府裏那個人可就等著這一天呢!”


  “你說得對,我這就叫他們都回去。”伯魯撐著床榻站了起來,對我懇言道,“我就知道,你和紅雲兒隻要來了一個,我就一定能安心。阿拾,謝謝你!”


  “謝什麽,就算無恤不是我夫君,你也是我阿兄,你我之間永遠不需要說‘謝’字。”


  “嗯。”伯魯重重地捏了捏我的手臂,回頭再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趙鞅就邁步往房門口走去。


  嘩啦——房門一開,門外女人們的哭聲又驟然高揚。


  伯魯苦口婆心地勸著,可外頭的人死活就是不肯走。女人們不管老少,個個扒著門邊,該哭的哭,該喊的喊,生怕屋裏麵昏迷不醒的人不知道她們的一片“情意”。


  “兄長不要勸了,貴妾們既然這麽放不下卿父,就讓她們都留下來吧!”無恤淡淡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


  “紅雲兒,你可算回來了!”伯魯立馬取了隨從手上的火把迎了上去,他瞧清了無恤的臉便急道,“子黯說卿父的病無礙的,睡醒了就好。貴妾們跪在這裏會擾了卿父休息,還平白叫外頭的人多些沒必要的猜測。”


  “兄長,這世上最難得的就是真情。貴妾們不肯走的心思,你我都該體諒。待卿父百年之後,無恤定會保證讓今夜舍不得走的人都有機會長伴卿父左右。貴妾珮,你覺得這樣,可好?”無恤彎下身子看著一個哭得極傷心的年輕女人。那女人停了哭聲怔怔地抬頭看著他,無恤對她微微一笑,她頓時嚇白了臉,哀嚎了一聲,直接暈了過去。


  “弄下去。”無恤直起身揮了揮手,即刻有人將暈厥的女子抬了下去。


  院子裏另外十幾個女人見此情形紛紛起身告退,哭聲不停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卿父怎麽樣了?”無恤跨進房門,輕聲問我。


  我合上門,將自己方才對伯魯說的話又對他說了一遍。無恤聽完點了點頭,側臉對伯魯道:“兄長先回去休息吧,這裏有我和阿拾。卿父若醒了,我即刻差人去告訴你。”


  “你們就別趕我了,我回去也睡不著,就在這裏躺一躺好了。”伯魯拖出一方蒲席鋪在趙鞅床榻旁,和衣躺了下去。


  “卿父真的沒事?”無恤見伯魯睡下,悄悄把我拉了出去。


  “要麽沒事,要麽就是我也沒辦法的大事。不管卿相醒不醒,待會兒天再亮一點,我就去藥室備藥。”


  “好,今夜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們趕緊進去吧,免得叫伯魯擔心。”我轉身往房裏去,無恤卻一把拉住了我:“等一等,這個可是你的?”他低頭從懷裏掏出一件黑乎乎東西遞到我手邊。


  此時月亮即將落山,院中的庭燎也已熄滅,我接過東西摸了兩把才知道這是自己從小就穿在身上的鼠皮襖子。


  “這是我的襖子,怎麽在你這裏?”


  “剛剛從床褥底下掉出來的。這個,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是我阿娘給我做的,自小就穿在身上,若沒有它,我興許早就凍死了。”我抖開水鼠襖子整整齊齊地疊好。


  無恤忽然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阿拾……”


  “怎麽了?”我不解地回望著他。


  他笑了,笑得仿佛一瞬間擁有了全世界。他低下頭輕吻著我的眼睛,動情道:“阿拾,我是這世上第一個見到你的人,早過所有的人。我沒有晚到,我早就來了。你是我的,上天賜予我的,此生此世不管發生什麽,對你,我絕不會放手。”


  “過了這麽多年,怎麽還說這樣的話。”我輕歎一聲,撥開了他的手,“我不是你的,我要進去了。”


  “那你便說我是你的!”無恤拖住我的手,一把又將我拉進了懷裏,“你不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把我好好裝起來,千萬別再丟了,好嗎?”


  無恤抱著我,像個孩子般要我永遠把他裝在心裏。其實,他早就在我心裏。隻是他的世界越來越大,他擁有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小小的心快要裝不下了。那飽脹的痛,撕裂的痛,是我勉強想要擁有他的代價。我害怕,總有一天,這心,是要裂的。


  翌日天未亮,無恤和伯魯還在趙鞅榻旁酣睡。我悄悄地尋了竹筥,踩著未散的薄霧去了趙府的藥室。自醫塵到了新絳,趙府藥室裏的藥材從天上到地下,從水裏到土裏,變得應有盡有。趙鞅的暈眩之症要治,也要養。所以,我一口氣拿了柳枝粉、半夏、牛唇草、白芍、菊花,又拿了苦杞、血參根、紅果、地龍骨、龜板膠和另外幾瓶醫塵早先配好的藥丸。


  待我滅了燭火走出藥室時,東方已露魚肚白,府裏各處的仆役已經開始灑水打掃。我順路去園囿采了些新鮮的草藥,又到庖廚取了小爐、瓷罐,這才回到了趙鞅的住所。


  無恤這會兒已經不在了,伯魯說他是有事要入宮去找史墨問個清楚。我問是何事,伯魯竟也掏出我藏在床褥底下的鼠皮襖子,問我這襖子是從哪裏得來的。我如實相告,他竟哽咽地捧過我的手,囑托我這一生都要對無恤好好的,莫再離了他,莫再傷了他。


  我點頭應下,但腦子裏閃過的卻是夢中坍塌的邯鄲城和城下滿臉血汙的趙稷。


  我讓伯魯和巫醫看顧著趙鞅,自己拎了竹筥到院中洗藥。當一樣樣藥材被取出時,竹筥裏竟無端多出了一隻粗麻藍布係的小包。


  這是什麽?

  我取出小包,解開係繩。這一看,便驚呆了——卷耳子?!

  卷耳嫩苗可食,但渾身長刺的果實卻有毒。血虛之人誤服,輕則呼吸不暢,重則氣絕身亡。


  趙府的藥室裏根本沒有卷耳子,是誰把這包卷耳子放進了我的竹筥?


  我捏住手中長滿尖刺的果實,一張張陌生的臉,一雙雙窺探的眼,不斷地在我眼前閃過。是藥室的守門人?是園囿裏除草的仆役?是庖廚裏擇菜的廚娘?還是我眼前這群抬著藤筐撿拾院中石塊的小婢?

  以毒入藥,暗殺趙鞅。這包卷耳子分明就是有人給我的暗示和命令,而這個人除了我的“好父親”趙稷,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


  “子黯,卿父醒了!”伯魯扒在門邊大喊了一聲。


  我心中一驚,慌忙將一包蒼耳子收入袖中:“來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