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縞衣綦巾(一)
四年了,趙家的世子婦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寬額大鼻,也許有人覺得這孩子長得像一個人,一個隨她從北方嫁來的狄族奴隸。可誰也不敢說,因為那奴隸已經死了半年,他墳頭的青草早已將他的存在抹去。
姮雅需要一個兒子,她也知道無恤急需一個兒子。所以,她費盡心機生下了一個“尊貴”的嫡子。她是興奮的,她或許覺得這樣便能抓住無恤的心,便能將自己的族人與晉國趙氏牢牢捆在一起。可無論她心裏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始終相信她是深愛無恤的,隻是,她也許從來就沒有真正地看清過自己愛上的男人。
孩子出生後的第七日,姮雅特意派人找我給她的兒子唱祝歌。她會這麽做,不奇怪。她會說那麽多尖酸刻薄的話來打擊刺激我,也不奇怪。她產子的那一晚,無恤和我在一起,至於我們是在屋頂上傷心難過了一夜,還是在床榻上恩愛纏綿了一宿,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
姮雅恨我,她滿腔的恨意,即便不用開口,我也能感覺得到。可讓我奇怪的卻是她屋裏的那一碗魚湯。肥美鮮嫩的河魚浸在奶白色的湯水裏,切的細細的金黃色的薑絲掛在河魚淡青色的脊背上。湯剛從陶釜裏盛出來,汩汩地冒著白煙。端湯的小婢站在我身旁,絮絮地說著湯是趙鞅賞的,巫醫橋又吩咐了些什麽。姮雅愛聽這些話,機靈的小婢也知道她愛聽,所以說得特別仔細。我站在那裏,魚湯蒸湧的白氣一波波地噴在我臉上。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惡心感覺,我腹中酸澀之物幾乎來不及翻湧就直接衝上了喉頭。
在姮雅疑惑的目光中,我捂著嘴衝出門去,在院中嘔得滿臉通紅。
姮雅扶著門框看著我,亦滿臉漲紅。
醫塵騙了我,他身為醫者,居然給我配了假藥!
我驚慌失措,無恤卻高興地像是發了瘋。他緊閉著嘴巴在屋裏又跑又跳,甚至將剛進屋的阿魚打橫抱起猛轉了好幾圈。毫不知情的阿魚大概從沒想到自己這一生居然還會被人這樣抱著轉圈,所以被放下來時一臉發懵。
我有孕了,我有孩子了。
我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喜悅、恐懼、迷茫,一個人可以擁有的所有情緒似乎一下子全都湧進了心裏。它們互相交織著,纏繞著,繼而變成一片空白。
阿魚什麽時候走的我不知道,無恤輕輕抱住我時,我聽到了自己發顫的呼吸聲。
“你高興嗎?害怕嗎?”無恤在我耳邊低語。
我點頭,瘋狂地點頭。
“放心,有我。”從狂喜中平複下來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著我的臉,他隱含淚光的眼神猶如冬日晴空裏最溫暖的陽光。
在無盡的深淵裏,在絕望的飽浸淚水的土地裏有一顆小小的種子發芽了,它來得悄無聲息,但注定將帶來滾滾風雲。
晉國,我已經不能再待下去了。周王四十四年暮夏,無恤計劃著讓我隨伯魯和明夷一起離開新絳。
分別就在眼前,可失而複得的喜悅占據了我們所有的情緒。無恤每夜潛進我的寢臥都會像孩子守著蜜糖一般盯著我的肚子。他時而抿唇傻笑,時而神情凝重,有時來了死活要纏著與我說許多的話,有時來了卻隻握著我的頭發在榻旁靜靜地坐上一夜。我笑他孩子氣,他卻極認真地說:“阿拾,你可知我的心從沒有這麽滿過。我不是孩子氣,我是太歡喜。”
孩子,我和無恤的孩子,它在最不恰當的時候出現,卻給了絕望中的我戰勝一切磨難的勇氣。那些塵封在腦海裏的記憶,忽然間有了全然不同的體悟。我想起那些寒冷的夜晚,阿娘望著我的溫暖眼神,我終於明白了什麽是為母則剛的勇氣。那一刻,隻要我還在她懷裏活著,她便可以無視所有的苦難,無懼死亡的威脅。如今,我亦如此。
這一日午後,我與四兒服侍完趙鞅,終於有機會坐下來吃一頓“早食”。
四兒蹙著眉頭盛了一大勺的肉糜澆在我的黍泥上:“阿拾,我知道你現在心裏難受,可你總不能天天作踐自己的身體,多少再吃一點吧!”
“我飽了,你吃吧。”我看著冒著肥膩油花的黍團,喉間一陣痙攣,急忙將陶碗推到四兒手邊。
“一碗粟羹,半碟菜碎,董石都吃不飽,你怎麽能吃飽?來,再吃一口,這是野麋腹下肉,肥是肥了點,可是加了黃薑很香的,你就吃吃看嘛!”四兒不理會我的推拒徑自用木勺剜了一大勺的黍泥喂到我嘴邊。
自有孕後,我每餐都吃的很少,魚腥肥膩之物更是碰也不碰。無恤為此擔憂,總是想方設法偷偷給我添食。可一個多月下來,我非但沒有發胖,臉色還一天比一天難看。四兒以為我不思飯食是為情所傷,終日裏也憂心忡忡。
可為了瞞過智瑤無處不在的耳目,我即便知道四兒滿心擔憂,也隻能隱瞞實情。
我這會兒已被野麋腥膻的氣味熏得發暈,可不想四兒難過,隻得硬著頭皮將她勺中的黍泥一口吞下。四兒見我肯吃了,連忙又將碗裏的肉糜混著黍泥攪了攪,剜了一大勺送上來。我看著那一坨白白黃黃的黍泥頭皮直發麻,急忙推開她的手嚷道:“謝謝四兒娘了,我今日是真飽了,你自己多吃點。”
“阿拾……”
“真飽了——”我雙手捧走四兒手裏的陶碗,轉而握著她的手道,“我這些天老忘了問你,於安最近是不是又住進太子府了?”
“你都知道了?”四兒說起於安總算放下了手中的木勺,“太子半個月前派人接他入府,說是有要事找他商議。他這些日子不在家,隻能勞煩趙府的車夫每日起早摸黑地接送我,我真是過意不去。”
“國君重病,太子又格外器重他,他這個時候要忙的事肯定很多。要不,今晚你也別回去了,我叫人把小石子接來,我可好久沒見到他了。”
“千萬不要!男孩長大了最愛鬧,如今趙周不在,他來了也沒個玩伴,鬧起來若吵到了卿相,可是大罪過。”
“於安不在家,小石子總一個人待著也不好。那不如你這幾日先回去陪孩子,這裏我一個人也行的。”我想起小董石癟嘴委屈的模樣,心裏很是歉疚,說到底還是我勞煩了他們一家人。
“又說什麽胡話!我要是走了,別說你每日要給卿相煎三頓的藥,就是入睡前煮那一大桶浸浴的藥湯就能活活累死你。瞧你這黃蠟蠟的一張臉,你還嫌我不夠擔心?”
“這不還有伯魯幫忙嘛。”
“伯魯……趙家大子也瘦得厲害啊。”四兒提起伯魯,原本黯淡的臉色愈發難看,她反手捏住我的手,蹙眉道,“阿拾,我真不懂我們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趙無恤那樣待你,你為什麽還要為趙家做那麽多?卿相是死是活與我們有什麽關係?他死了便死了,我陪你回秦國去就是。不管發生了什麽,這世上總還有個地方能留我們,你不用怕……”
“噓——你輕點聲。”我起身一把捂住四兒的嘴,這夾室的小窗不偏不倚可正對著趙鞅的寢居呀。
四兒捏著我的手,捏得很緊,她手心冰涼的汗水似乎都透過皮膚滲進了我的手背。在她的眼中,是無恤負了我。我這廂日漸憔悴,姮雅那裏卻因得子之故,終日歡聲不斷。她每日待在趙府默默地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她心中必是苦悶至極才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四兒,你聽我說。”我搜腸刮肚想要找出一番說辭安撫四兒,但四兒卻拿開我捂在她嘴上的手,盯著兩丈開外趙鞅的窗戶道:“阿拾,你說卿相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趙鞅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個問題即便我想上一天也不會有答案,因為它實在太過複雜,複雜到我寧願放棄思考。
“我不知道。”
“好和壞,你小時候分得可清了。現在,倒說不明白了。”四兒低下頭。我苦笑道:“是啊,可見我們人都是越活越糊塗的。”
“糊塗了,就糊塗著過吧!”四兒抬起頭對我扯了扯嘴角,“走吧,你去配藥,我去煎藥。今日早些忙完,你同我一起回家去,董石可想你了。”
“嗯,好。”
這一夜,我宿在了四兒家中。初秋時節,夜涼如水,院中半枯的梧桐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幾隻叫聲悲涼的秋蟲趁著夜色從石縫間鑽出來,聚在我門外的台階上嘶嘶叫個不停。若在從前,我定然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可現在我肚子裏住了一隻小瞌睡蟲,我隻要將腦袋貼到床榻上,不到片刻就能睡著。
夜半,腰間有些酸脹,擁著薄被翻了個身又覺得喉間發幹發癢,於是我幹脆坐起身迷迷糊糊想去找水喝。這時,卻愕然發現屋子裏竟站著一個人。
“誰?”
“我。”於安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
“你怎麽來了,什麽時辰了?”我舒了一口氣,將伏靈索塞進被窩。
“未到雞鳴。四兒說你昨晚睡在這裏,我就想來看看你。”於安從陰影裏走了出來,窗棱透進的幾縷青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衰冠、麻衣,他一身縞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