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金屬熔煉成液體, 並不是純然的紅色,倒像是泛著紅色的金黃色, 被引導而出的時候,如流動的晨曦,有一種奪目的光彩,然而看久了,眼中似乎就會出現黑點一樣,隨著那明豔美麗的液體落入準備好的泥範之中,似將那不可觸及的曦光都擁入了懷中。
泥範是熔煉前孔師傅提前準備的,因為要放入窯中開火烘幹, 還要先一步修整,預先把準備呈現在劍體之上的花紋和銘文都鏤刻出陰陽相反的紋路來, 這是一個細致的活兒, 也需要耗費一些時間,為了不影響給紀墨演示的流程, 這部分他就是略略說過,並未在紀墨麵前完成這一步。
隻在講解的時候, 讓紀墨認真觀察過,同時說了一些製範的要點,這部分,對鑄劍也很重要, 但顯然比不上調劑熔煉,孔師傅是個愛講重點的, 就先把這部分略過去了。
澆灌這一步就更為簡單了,隻需要把金屬溶液引入劍範之中, 滿足劍範所需, 等其冷卻凝固, 劍體就基本成形了。
“這一步看似簡單,最重要的卻是一氣嗬成,澆灌中間不能停頓… …”
孔師傅講解這裏的時候麵色嚴肅,顯然,很多人對鑄劍流程之中的這一步都不會太過重視,然而,他們放過的細節反而是孔師傅格外注重的。
溫度差別之下,冷卻也會有差別,如果澆灌的時候多有停頓,就會形成一些看不出來的層次感,因為金屬溶液還是滾燙的,這種層次感並不會太明顯,但在使用的過程中,可能就會顯現出來。
如果是王劍,文劍,可能還不是太緊要,他們使用劍的頻次相較於武劍會很少,強度也會弱很多,這種問題不容易暴露出來,但若是戰場之上,若有一個武將,或者是一些人,頻繁攻擊這把劍的某個部位,就會在震蕩之中讓這種本來已經被深深埋藏的層次感暴露出來,劍體碎裂。
孔師傅所做更多的就是武劍,於是對這種小細節的問題格外重視。
紀墨一臉鄭重,連連點頭,就算他誇口說自己要做天子劍,卻也沒準備做華而不實的那種,若要千年萬年地保存下去,質量還是很重要的,無論是什麽樣的名劍,斷掉了,斷在曆史當中了,就沒有一點兒用處,也不會再留名千古了。
見到紀墨態度認真,孔師傅心裏先鬆了一口氣,他就怕紀墨沉湎在紀家以前的榮耀之中,還沒灌進多少水,就直接晃蕩起來了。
幾歲的孩子,學鑄劍,若是紀家還在,在那種環境之中,他不學這個才是奇怪,但現在,到底不一樣了。
當初的紀家已經如流雲而散,剩下的這個遺孤,若說還有什麽家學淵源,隻能是柳家那位足不出戶的夫人了,然而女流之輩,到底學到了多少,很難說。
紀家因鑄劍而得罪天子,最終自焚而亡,剩下的那位夫人又對鑄劍還抱有多少期望?期望,還是仇恨?
這種環境之下,在這位夫人身邊成長的紀墨,就算他是紀家遺孤,也未必能夠堅持紀家對鑄劍的堅持,他,太小了,小到還沒認識太多,對未來,還沒有一個準確的認識。
孔師傅家中,除了孔氏子弟,能夠被他收為弟子的,最小也是十歲之上了,那個時候,他們清楚自己選擇的是什麽,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選擇,但對紀墨來說,他還這麽小,他真的懂得自己選擇鑄劍會背負什麽嗎?
所有的人,都會因為他姓紀而高看他一眼,若是他不能做出與之匹配的名劍,這份壓力… …
孔師傅心中一直有著隱隱的擔憂,當年他為了提升自己的鑄劍術,求教旁的鑄劍世家,紀氏是對他頗為友善的那個,對他做出了不少的指導,他能有今日之名聲,不得不說也有紀家助力。
憑著這些舊時交情,他願意用心來教導紀墨,但紀墨是否能夠真的領會,真的在這條路上展現屬於紀家血脈的那份天分,又是他所深深憂心的。
時人毀譽皆憑本心,盛名之下,最怕的就是難副其實,而對一個幾歲的孩子,就算他現在努力,當他鑄出第一把劍的時候,也未必能夠力壓當世諸多名劍,那個時候,人們不會看到他多小,看到他多努力,隻會看到他姓紀,看到他並沒有辦法撐起紀家的門麵。
到那時,多少謗言,又豈是一個孩子能夠承受的?
柳家讓這個孩子學鑄劍,真心,歹意,他看不透。
他能夠做的,就是從旁輔助,不讓紀墨學鑄劍這件事成為外界關注的焦點,最好是秘而不宣的狀態之下,直到他真正做出一柄匹配外界印象的名劍來,再讓他去外麵大放光彩。
然而,這太難了。
自古忠臣留青史,若尋名劍看往昔。
當世之劍,留存之劍,總是不如那些盛名流傳卻又已經無處尋覓的名劍。
正如活人爭不過死人,紀家之劍,因紀家消亡而更上一層樓,若要一劍定名,這個難度,太大了。
多少複雜心緒,都沉澱在眼中,表現在外的,就是孔師傅對紀墨的認真微微點頭,繼續講解後麵的步驟要點。
紀墨全沒注意到這些,他的目光集中在劍範之內,等待它冷卻的過程中,又聽得孔師傅補充一些要點,一個說,一個記,各自認真。
一旁靜候的白石微微低頭,像是一個木頭樁子戳在一旁,他的眼珠子悄悄盯在那劍體之上,卻是把這些聽到的都記在了心裏,默默偷學。
他比紀墨更明白劍奴是什麽,若要改變命運,就需要讓自己更加有用才行,起碼需要犧牲的時候,不會第一個選擇他就足夠了。
不需要比野獸跑得快,隻需要跑過同伴就可以了。
憑著這樣的精神,白石活到了現在,也會繼續活下去。
今天的課程時間長了些,冷卻之後有些刮削琢磨是要馬上做的,不能等到完全冷卻再做,紀墨第一次看到完整的鑄劍過程,不願意先走,讓丫鬟回去跟紀姑姑說了一聲之後,自己留在鑄劍室,繼續看著孔師傅用極為專注的態度仔細加工劍體。
劍體從泥範之中脫出之後並沒有想象中的精美,同樣那表麵略顯粗暗的色澤也讓人無法想象這是怎樣華麗的名劍,可以說賣相非常不好,然而經過了孔師傅慢慢修飾之後,屬於劍體的鋒銳漸漸展露出來,哪怕沒有磨礪開刃,卻也顯出了一些堅毅來,看那寬大的劍身,這應該是一柄武劍,還是屬於重劍類型的。
力可斷錐,僅僅是劍身的重量,就足夠在地上砸一個窟窿了。
紀墨還試著掂量了一下,似乎能夠感覺到劍體之內那沒有完全冷卻的熱度,從粗糙的劍莖之上傳來,傳到了心裏,一同火熱。
“好了,今天先到這裏,其他的明天繼續。”
時間已經不早了,若是孔師傅自己,還能再堅持一下,不過看了一眼跟台麵同高的紀墨,孔師傅放下了粗加工之後的劍體,讓白石收好,自己擺了擺手,讓紀墨先回去吃飯休息。
“好。”
紀墨應下,看向外麵,才發現天色已經昏暗,看了一眼身邊兒的丫鬟,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回來的,靜默無聲,不知道姑姑說了什麽沒有。
這一段路距離不遠,走回去之後,路邊兒已經掛起了燈,紀墨頭一次看到這個莊園之中的其他仆役,頓了一下看著那燈挑起,落在了杆子上,這才快步往前走。
佛堂之中的燭光微弱,紀姑姑不太喜歡過於明亮的燭火,微風拂過,愈發顯得人影幢幢,紀姑姑坐在桌旁,見得他進來,才讓另一個丫鬟從食盒之中把飯菜拿出來,三兩下,就擺放了一桌子。
“姑姑竟還沒吃?”
紀墨看到兩個飯碗擺出,當下一驚,“怎好等我到這麽晚?”
心中略有不安,紀姑姑的身體不是太好,看到她臉上那可怖的傷痕就知道她曾經受過多重的傷,這些傷留下的痕跡,不是時間能夠輕易衝淡的。
“沒什麽,我一個人也沒什麽胃口。”紀姑姑淡淡說著,示意紀墨吃飯,紀墨忙閉了嘴,“食不言”起來。
這天實在是太晚了,紀墨吃完飯之後縮短了跟紀姑姑聊天的時間,按照往日的作息去睡覺了。
紀姑姑卻沒什麽睡意,坐在佛堂之內,門窗敞開,任由晚來的涼風吹拂而過,室內的檀香散了又聚,聚了又散,聚散之間,似也如人生流轉,多有苦澀無言之處。
踏著夜色而來的柳仲鈞聲音輕緩,說了紀墨近日的表現,也說了自己準備給紀墨的安排,當年紀家名下的那些產業,銅山礦產之類的,他這裏還收納了一些,以後盡可以給紀墨。
“你竟是不擔心?”
紀姑姑似有諷意。
“我有什麽可擔心,紀家的風骨不就是忠君嗎?隻要柳家一天還在明堂之上,是君,紀家,就會是臣。”柳仲鈞一語帶過這個話題,又說孔師傅與他提議不要與外人說起紀家後人學鑄劍的事情,“一片愛護之心,我豈能不知,但他又怎知,這件事,我是全聽你的意思的。”
“等他鑄出第一把劍來吧,若是不得其名,便讓他自去… …”未盡之語已經做出決斷,紀姑姑的期待,是絕望之中的一絲光,無論是什麽,若無利劍來劈開,總也不會再見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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