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孔憲從園子走出去的時候還有些恍惚, 上牛車的時候一步踩空,差點兒摔跤,還是跟著他的劍奴趕忙矮了身子墊腳, 讓他踩著順利上了車。


  如孔憲這等鑄劍世家出來的, 日常來往, 帶著的也多是劍奴, 這時候的劍奴可以當做小廝看,但也不如小廝的待遇好,遇到論劍會或者怎樣的需要試劍的情況,不是都要去砍木樁的, 有布置木樁的工夫, 順手一劍刺中劍奴不是更方便嗎?

  這些劍奴的存在,本來就是為了劍的事情,為祭劍而死,還是為試劍而死,其實都是一樣的。


  當年論劍會,紀墨覺得不夠精彩的同時, 孔憲也覺得不夠精彩, 他覺得不夠精彩的原因不是那些鑄劍大師什麽重點都沒有說,可能也有這部分的原因, 卻早就習以為常意識不到了, 反而是試劍這個環節, 應該是兩方或多方出劍奴,互相拿劍廝殺, 勝出者所持的劍若無所損, 就是最好了。


  這才是論劍會正確的打開方式, 他們會通過長劍在人身上造成的傷痕來判斷這把劍到底是不是足夠鋒利, 一場不流血的論劍會,本身也就透著些高雅清談的味道。


  那把漂亮的小銅劍,就是這種類型論劍會的標誌,於是有了紀墨看到的那些不精彩。


  在他奇怪為什麽大家還都是寬袍大袖來參與的時候,孔師傅早在下帖子的時候就預防了可能的矛盾。


  這一片愛護之情,大概紀墨永遠都不會知道。


  坐在牛車上,孔憲還在想紀墨剛才說的那些,很多事情都是如此,若是沒有人發問,生活在這個環境之中的人都會習以為常,然而有人發問,再把那故事中的主角代入自身,就令人無法不感同身受了。


  跟著孔憲的劍奴甚至沒有一個名字——他們的名字還來不及被主人記憶,可能就會死掉了,對他們自己來說,名字也隻是一個代號標記,知道要死的時候輪到了誰,所以是排序的。


  這個劍奴就叫做四,在他之前的已經死了,等他死了之後,等他之後的一直到“十”的幾個也死了之後,新來的劍奴又會從“一”開始排序,等待著降臨到自己頭上的死亡。


  這不是第一個“四”,也不是最後一個。


  四沉默地跟在牛車旁走,孔憲側目的時候就能看到他的存在,蓬鬆的短發之下是怎樣的臉,他從來沒看清楚過,這一次看到那黝黑的皮膚還有那如同窒息般的沉默,孔憲頭一次想,他在想什麽?

  動了動嘴唇,聲音幹澀:“剛才那些,你都聽到了,你有什麽想法?”


  牛車行駛緩慢,四聽到話語,第一時間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其他人,確定車內的主人是在對自己說話,頓感惶恐,甚至都沒記憶孔憲問的是什麽,就直接跪倒在地,砰砰砰磕起頭來,不明白自己哪裏錯了,卻一定要及時認錯。


  土路經過反複的踩踏,並沒有太多的塵土,卻還是隨著四的動作,激起了一些浮塵,彌漫在他的身上,讓他灰色的衣服愈發灰撲撲的,連同蓬亂得似乎從未打理的發都有了一種圈中牛羊的感覺。


  他們甚至還不如待宰的牛羊之前所享受的待遇更好,而這種待遇甚至都要有足夠的好運才能夠落到身上,跟著主人出行什麽的,可不是什麽奴隸都可以的。


  劍奴,比之那些整天勞作都不知道在忙什麽還要遭受莫名打罵的奴隸,無疑算是高了一個等級,就連為劍而死,死於與劍相關的事情,他們都認為是榮耀。


  在他們之中,不乏期待死於論劍會的劍奴,一生之中唯有那個時刻才是他們足夠亮眼的時候,會換上好看的有顏色的衣裳,拿著曾經隻能雙手托舉的長劍,如同一個真正的劍者一般與人廝殺,被那些尊貴的主人的目光注視著,無論是殺死別人,還是死在別人的劍下,似乎都有了難以忘懷的高光時刻。


  當勝者雙手舉劍,奉到主人麵前,再被主人反手一劍抹殺,以抵消對方手持長劍對劍的侮辱的時候,他們都覺得是正常的,甚至為這種“勝”而感到光彩非常。


  從小時候就注定的命運,甚至是從生下來就注定的命運,奴隸就是該死的,而怎樣死,就要看他能夠遇到怎樣的主人。


  這點兒小意外讓牛車愈發緩慢起來,前頭趕車的也是奴隸,沒有得到命令,他不敢停下車子,但又怕自己繼續趕路不對,幹脆放慢了速度。


  “沒事兒,起來吧,繼續走。”


  孔憲第一句話是安慰自己,第二句話是對跪著的四說的,第三句是對站在車前麵邊角,並未擋住他視線的趕車奴隸說的。


  四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快步跟上了孔憲所乘坐的牛車,他認為自己獲得了主人的寬容,也許能夠多活一段時間。


  存活是每個人的本能,隻不過在知道注定要死的時候,他們也希望自己能夠死得更好看一些,更光榮一些。


  回到家中,孔憲第一時間去見了父親,孔師傅坐在房間之中喝茶,他現在年齡大了,已經不怎麽掄得動錘子了,連陪在他身邊兒的劍奴也都是年幼體弱的,麵目衣著似乎也都較之旁人更好看幾分。


  孔憲看了看在一旁奉茶的劍奴,沒有第一時間說話,孔師傅瞥了一眼,笑了下,讓身邊兒的劍奴先出去了。


  他們談話的時候從來不會避著劍奴,這還是頭一次,讓孔師傅有些新奇,率先問:“你覺得紀墨說的對嗎?”


  孔憲是他最小的兒子,一直被他帶在身邊兒,也許是那時候他已經有了年紀,對兒子更多了些寬和,才會有如此溫情的談話時刻。


  “我不知道。”孔憲很迷茫,聽了紀墨一番話,他的價值觀受到了巨大的衝擊,“他為什麽,為什麽會把自己放在一個奴隸的角度去想事情?我們,永遠不可能是奴隸啊!”


  奴隸的基數太多了,稍一不注意,那些活得不夠小心的平民就會成為奴隸,而貴族,他們這樣的世家大族,想要成為奴隸,除非是得罪了君王,非要下達如此殘暴的命令,否則,還需要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剝奪名譽、姓氏、財產成為平民,再有什麽違法犯忌的事情得罪當權者,然後才能進一步定下罪名成為奴隸。


  這種事情不說絕無僅有,但前例太少,完全不具備普遍意義,不值得去擔憂,這就好像杞人憂天一樣讓人感覺到好笑和荒誕。


  這還是針對那些文臣武將才有的可能,如鑄劍世家這種憑借著一種技藝成為世家的,隻要這種技藝不丟,不被他人學去取代,那麽,他們永遠不可能成為奴隸。


  相較於文臣武將還有個立場問題,他們這樣的世家通常都是中立的,君王的更替不會經過他們同意,同樣也不會有人在乎他們的反對。


  紀家那種慘烈的結局,很多人都不會怨恨柳氏的無情逼迫,而是怨言紀家的頑固迂腐,不就是鑄造一把劍嗎?無論是怎樣要求的王劍,哪怕他們真的覺得僭越,不肯鑄造,關好大門死守著不就可以了嗎?

  何必非要自焚那樣剛烈表現,像是忠君的隻有他們一樣,讓其他人,其他跟著柳氏身居高位的人都感覺到臉上掛不住。


  便是同行之中,也有不少人都覺得莫名其妙,天知道鑄造一把劍需要多長時間,幾年都不少見,如此慢慢拖延下去就可以了,說不定等劍鑄造好的時候,就是柳氏上位的時候了,有著那樣的姻親關係,本來能跟著水漲船高,錦上添花的。


  可惜了。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紀家的事情,雖然受過他們的恩,卻也要說他們的某些做法讓我捉摸不透,也許當時有什麽不為人知的情況吧。”孔師傅極為公允地這般說了一句,視線回到眼前,推過去一杯茶水到孔憲麵前,“紀墨這個孩子,我也看不透,但他的所思所想,就如這件事,卻又讓我想到了紀家當年,也許他們所看到的跟我們不同吧。”


  一個家族的死,值得嗎?

  也許不值得,他們死後一年多,柳氏就成功上位了,成為了新的值得所有世家效忠的君王。


  也許值得,因為自此後,隻要提起紀家,人們也許會說他們榆木腦袋,但心裏麵卻明白——紀家忠骨。


  沒有人會懷疑紀家的忠,甚至很久以後,他們都要成為衡量忠奸的標杆,讓紀家那一兩把流落在外的名劍似乎也籠罩上了一層“忠君”之色。


  那些美好的品德,沒有人不會向往,沒有人不會期望,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把那些落到了實處呢?


  紀家做到了一個“忠”。


  紀墨呢?作為紀家的孩子,他做到的是“仁”嗎?


  “不一樣?”孔憲有些糾結,還是想不太通透,但談話到此為止,顯然,孔師傅也不準備再說什麽了,也許是他也沒看透吧。


  至死方知忠骨,落墓才解人生。


  所有活著的都是變數,若要看懂,還看以後。


  孔憲現在沒有看懂,但有了孔師傅冷靜旁觀的態度,又受到紀墨那般說辭的影響,他沒有再積極摻和這件事,準備靜觀其變。


  所有來自鑄劍世家的抗議都如石牛入海,完全聽不到響動,為此,一些鑄劍世家出身的鑄劍師宣稱以後再不為君王鑄劍,消息傳出的時候,不知道多少鑄劍師紛紛響應,輿情洶湧,也許這次會有一個結果了。


  紀墨的第一把百煉鋼鑄造的長劍明天劍,就在這種時候出世,他信心滿滿地準備以紀家之名,開一個論劍會,不僅論劍,也要論取消人祭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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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是經過加工得到的,比肉更貴,自然比奴隸更貴,而且用吃的東西和不能吃的奴隸比較,難道不是食物更貴嗎?


  從另一個角度考慮,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如此“高昂”的鑄劍花費,在這一點上,紀墨也算是開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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