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紀辛把紀墨埋在了朗日城外, 就在他們看日出不遠的地方,跟著他一起做這件事的還有他的兒子紀峰,已經長大的兒子也有一把力氣能夠使喚了, 兩人合力把人埋了進去, 壓實了土,來年,也許這裏也能長出茂盛的草。
“回去怎麽說?”
紀峰問他, 還帶著些困惑。
紀辛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依舊是在這裏,站在這裏, 這樣的角度看黃昏之下的朗日城,紀墨死前的那些話,忽而變得極為清晰,清晰得像是在腦中不斷回放。
“他從小就比較怪, 那些小孩子喜歡的東西, 他從來都不喜歡,得了那個男奴之後, 高興了很多, 以後就一頭紮進雕刻裏麵, 非要做一個雕刻匠… …雕刻匠,雕刻匠又有什麽好,還不是要給人當奴隸?”
紀辛的語調平靜中藏有一絲嘲諷,“跟了一個奴隸到了大部族去, 多少年都不見回來,這就是他, 從小怪到了大, 我是從來看不明白他想什麽的。昨天, 他跟我說這裏百年之後會被大火覆蓋,我不信他,之後他就突然死了,那麽突然,這一定是神罰,他說了不該說的話。”
回看紀峰,紀峰才知道這樣的事情,震驚之中還帶著點兒懷疑的意思,朗日城的繁華是誰都能看得見的,怎麽會突然有大火?草原上,除了枯草季方便點火,其他時候,想要點一堆大火都缺柴火,不那麽容易。
要覆蓋一座城的大火,該有多大?
如同天方夜譚。
“這話我隻說這一次,以後不會再說,你記得就是了,他應該不會說假話,他從不說假話。”
拍著兒子的肩膀,看了一眼有點兒凸起的小土坡,紀辛招呼道:“來,跑兩圈兒!”
兩匹馬,兩個人,來來回回讓馬兒在這裏踩踏,把那凸起的部分踩平壓實,最後,誰也看不出痕跡了。
三年後,紀母去世,她臨死的時候,隻有大兒子一家陪在身邊兒,她拉著紀辛的手說:“就把我葬在這院子裏,那株桃樹下,你弟弟… …他還沒有回家。”
有氣無力的話說起來格外漫長,每個字似乎都是最後一口氣息,她的目光看著大兒子,卻又穿透了大兒子,看向他身後那方天空的縮影,西方佛國,她竟是從不知道他還會喜歡那裏,傻小子,說謊都不會的。
“帶他回家,回家… …”
虛弱的聲音在要求,抓著紀辛的手卻放鬆了,鬆弛的皮膚之下,那一股子力道,垮掉了。
“母親——母親——母親——”
紀辛悲痛欲絕,高大身材的漢子,這一刻整個人都像是縮了水,小了不止一圈兒,縮在床邊兒,拉著紀母的手不肯鬆開,腦中一幕幕,那些小時候的情景,以為厭煩了忘記了的情景,重新浮現,母親啊母親,你怎舍得放手?
院子裏有一株桃樹,那是曾經從南邊兒帶來的桃枝精心培育出來的,不僅紀墨的院子裏有,就連紀辛的院子裏也有,養在盆中的桃樹分成了兩枝,隔牆而種,也如兄弟一般。
大約是到了北邊兒,水土不服,這桃樹開花的時候有,結果就很難吃了,又小又澀,簡直讓人懷疑紀母是不是在回憶中過分美化了桃子的味道,然而那樣澀口難吃的桃子也能被醃製成酸甜可口的果脯,可惜糖總是比鹽更難得,那果脯也格外珍貴,很少能吃到。
紀辛帶著兒子在桃樹下挖坑,兩人都是熟悉了的,被皮子卷著的屍體送入坑中,一同放下去的還有一個皮質的小包袱,那裏麵裝著的是從城外起出來的紀墨的屍骨。
白骨被放下的時候,紀辛從他的腳趾骨上取下來了一塊兒,紀峰不解地看他:“父親?”
“隨著阿桑公主來的佛醫不是要回去了嗎?讓他把這個帶回去。”紀辛把腳趾骨遞給兒子,“他說過要去西方佛國的。”
這個“他”指的就是紀墨了。
“是。”紀峰應了下來。
草原上的人不講究入土為安,天生逐水草而居,若是死後就定在一處了,好似也顯得疲憊。他們的屍骨,若是親人不舍,是能夠拿來當做隨身物品留念的,還有把屍骨精心雕琢成骨笛的,那種原始的樂,吹奏起來的嗚咽之聲,似親人戀戀不忘的心音。
紀辛卻更明白紀母所在的南邊兒講究的是什麽,他以前聽紀母說過,都記下來了,這才會安葬紀墨,但,紀墨的心願,他去不了,就讓他的腳趾骨去吧,如此,也當他真的踏足了那個西方佛國。
被紀墨譽為鋼鐵直男的紀辛從來不明白借口並非心意,以為已經平複的悲痛,隨著紀母的去世,再次於心中回蕩,他一時間承受不來,隻想以這樣的方式來滿足弟弟的願望,也安慰自己的內心。
紀峰把腳趾骨送到了佛醫的麵前,他特意找了一個小木匣子裝著,那還是他小時候,紀墨給他做的,如今用來裝他自己的骨。
“我的叔叔,總想著去西方佛國,生時沒有能夠如願,我的父親說,讓他的骨代替他去。”
白生生的骨頭在小木盒之中安靜躺平,一時間,很難看出是哪裏的骨頭,佛醫道了一聲佛號,含笑收下,反問:“你怎麽知道他沒有去呢?信佛的人會得佛祖庇佑,他定已在西方極樂世界了。”
透著點兒玄妙的話語還是很能糊弄人的,聽到這句話的紀峰鬆了一口氣,小叔叔古怪是古怪了點兒,但待人是極好的,他也希望他能夠滿足心願。
佛醫的隊伍出城的時候,紀辛就在城頭上看,看著那支隊伍漸行漸遠,好似看到了紀墨的出行,那一次,也許他就應該是這樣送他遠行,沒有城外談心的一夜,沒有回望日出的美景,就那樣兩匹馬一起走,送他走,走到那據說極樂的世界中去。
飄飄無依的線頭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了結,在那渺茫不知何處的地方係上了一個結,不必回返,不必讓他看到,就那樣,讓他看到這根線有所維係,似有人在那一端抓著等待,看著就會讓人感覺到安慰。
“父親,已經送走了。”
去給佛醫送行的紀峰返回來,來到紀辛的身邊兒,他也看了看那支隊伍走的方向,已經看不到了,朗閣王派了人護送,這一行是不會出什麽問題的,也許,他們還會跟西方佛國,那個據說很好的地方加強聯係。
朗日城,越來越強大了。
紀辛去世的時候,他的妻子已經年老,卻還健康,他看著妻子兒子,叮囑著他們:“就把我葬在那桃樹下,你們走,去西方佛國看看,那裏安定!”
他的口氣堅決,不容置疑,往常還能跟他反駁兩句的妻子沒有吭聲,她已經從兒子那裏知道了紀墨留下的話,同樣,她也不信什麽天火,但,紀墨的死實在是莫名,她那天還給他們送過吃的,知道兩人都同樣健康,她還記得紀墨的笑,看不到一絲陰霾的笑。
那不應該是臨死之人會有的笑容。
也許,真的是神罰吧。
出於這樣的顧慮,她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別人,如同紀辛沒有告訴朗閣王一樣,他們不願意迎接那莫測的神罰。
這個時候,紀辛追隨的那位朗閣王早就已經不再,因為他的威望,他的兒子當上了王之後繼承了“朗閣王”的稱號,連王印都不用改,成了新的朗閣王。
很多不知道的,還以為朗閣王一直都是從前的那個,讓他延續了朗閣王的威名,成為草原上不倒的旗幟。
朗日城,又擴大了一圈兒,各項規矩都已經漸漸完備,早有離開打算的紀辛一家,在紀辛之後就不太出名,紀峰也沒擔任過什麽重要的工作,說要走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挽留。
一家人,小小的隊伍,隨著另一支去往西方佛國的隊伍出發了,漫長的道路之中,他們打退過劫掠的人,也進行過更多的貨物交換,不知不覺間,朗日城和西方佛國的這一條通道,已經成為了貿易之路。
更廣闊的天地隨之打開,哪怕看到那所謂的極樂世界並不如想象中美好的時候,紀峰也沒後悔,帶著一家人安定下來,這裏也許還不如朗日城,但卻又是另一種新的氣象。
他還見到了當年的那位佛醫,被他告知了那枚腳趾骨的下落,被供奉在佛塔之中,成為虔誠信佛之人的果報。
廟宇還是不同的,會給人安寧祥和的感覺,在其中上了一炷香之後,紀峰沉吟著說出了那個百年預言,那是他充滿敬畏又不敢相信的事情,他希望得到對方的指點,不必再為此不安。
老邁得好似眼睛都睜不開的佛醫慈眉善目,他聽到這樣的事情,也有了疑惑,卻沒有表現出來,而是道:“還有五十年,咱們等著看就是了,便是我們看不到,後麵的人總是能夠看到的。”
五十年後,如期而至的天火讓朗日城毀於一旦,消息傳回佛國的時候已經又耽誤了一年,然而,對上了老佛醫留下的記錄,不知道多少人以為玄奇,紛紛前來參拜。
已經圓寂的老佛醫因此名聲大噪,他本人都沒想到過,這樣一筆閑閑的記錄,當做趣事跟弟子留下的話語,竟然能夠成為自己出名的契機,讓信仰就此又多了一層神秘。
這時候,紀峰早已故去,紀家在這裏留下的孩子還記得祖輩的話,見到事實一如所料,默默地在心中敬畏,對信仰愈發虔誠,去廟宇上香的時候,也會在佛塔那裏更添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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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這個就是番外了!
本來還壓了一個女奴翻身做主成為隱形幕後boss的故事,大意就是跟著朗閣的那個女奴,在朗閣死後,推自己的兒子上位,而她嫁給了自己的兒子,給他生了兒子,依舊做草原女主人的故事。貌似不太和諧也略短就不累述了,大家可自行腦補。感謝在2020-02-04 12:25:09~2020-02-05 12:19: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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