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7 章

  雨水淅淅瀝瀝地落下, 已經下了四天的雨像是天漏了一樣,讓人的情緒都跟著濕漉漉起來,如那泥濘的地麵。


  “大人。”


  一件外袍被加在了身上, 紀墨扭頭, 看到夏娘被他回頭嚇了一跳幾乎想要立時縮回去的樣子。


  “怎麽了?”


  有一天, 別人也用“大人”這個稱呼來稱呼自己,不是沒想到,而是當這個人是夏娘的時候… …


  “沒、沒什麽, 我是說,沒事兒的,一定會沒事兒的, 大人可是鬼神庇佑之子,定會沒事兒的。”


  她連忙說著,說著話還後退了兩步, 退到她覺得足夠心安的距離了,以仰望的姿態看紀墨,紀墨已經比她高了, 這個孩子, 從來不在她的羽翼之下, 也… …從來不是她的。


  “嗯,沒事兒。”


  給了夏娘一個安撫的笑容, 看她受寵若驚一般退下, 紀墨無奈地摸了摸臉頰, 成為巫祝, 在他感覺不過是多了一個稱呼, 少了一個在前頭指點自己又讓自己敬畏的人, 但在他們眼中, 身份地位的變化是驟然而巨大的,連說話都不敢高聲了。


  好吧,以前也是不敢高聲的。


  視線再度調轉到窗外,細密若織的雨絲之中似乎升騰著一股薄霧,天地間的界限都不再分明,這樣的天氣其實並不算罕見,旱季,雨季,每逢那個時期,總該有那麽些天,是這樣連綿的氣候,有些惡劣的氣候。


  而古代的房屋質量跟當代的生產水平也有關係,現在這種情況,連著幾天的雨水就是發了洪水都不奇怪,隻是倒了一座宮殿,又算是什麽呢?


  可惜,不是自己的主場。


  王宮之中倒了一座宮殿,據說還是比較重要的宮殿,正停放著前任大王棺槨的宮殿,這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兒。


  先一步知道消息的女巫已經讓人傳出話來,一說是前任大王的在天之靈震怒,二說是前任大王的死有可疑之處,骨頭發黑這種疑似中毒的事情都傳了出來,有鼻子有眼,聯係上前一任巫祝死亡的突兀,非要說這兩者有什麽莫可名狀的關係,這份鬼扯能力,還有這份聯想力,紀墨是佩服的。


  不得不說,這種說法聯係前任大王後期所為,還是很有市場的,女巫說前任大王是準備廢除巫祝的,因此惹怒了巫祝,巫祝毒殺了大王,然而大王是怎樣的人呢?這種天子又怎是隨便能被人殺的,於是巫祝遭到了反噬死了。


  人死如燈滅,既然都死了,這件事就終結了唄。


  不,怎麽可能呢?

  巫祝的兒子還活著,還成了現在的巫祝,這該是何等令大王震怒的事情啊!

  所以有了這連綿不絕的雨,還特意讓雨水衝垮了那座宮殿,讓大王發黑的骨頭暴露出來,讓大家知道真相。


  而知道了真相的大家當然也應該給大王一個交代。


  什麽交代呢?


  還用得著說嗎?


  誰能眼睜睜看著仇人之子高官厚祿,享受萬民尊敬呢?

  這和踩著大王的屍骨跳舞也沒什麽差別了,怎麽能夠容忍呢?

  “如果我不是當事人,恐怕也真的要為這樣的話半信半疑一下。”


  忽略其中迷信接壤的那部分“巧合”,隻看這份推理,按照這時候的知識體係來理解,竟然是完全通順,毫無問題的。


  更不要說還有新大王的肯定,說是接到了托夢,夢中就被如此叮囑雲雲。


  這個世界,這個國家,大王和巫祝都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其中一個偏於俗世權力,另一個偏於神權,互不侵擾的時候還罷了,如果有什麽矛盾,像是這種情況,很容易卡殼,讓很多人無所適從。


  前任大王想要廢除巫祝的想法,路人皆知,再有那發黑的屍骨很可能也是事實,那段時間,紀墨並不在大人的身邊兒,不知道真相如何,但他相信不會是大人下手,也就是說無論是大王的妃子還是那個女巫,都應該是嫌疑人。


  可她們率先把這件事揭露出來了,按照這時候的慣性思維,報案人不是嫌疑人——她們都敢報案,肯定是清白的,那麽,也許事情就真的隻有這樣一種解釋了。


  紀墨也不是不能反口,說是她們下毒害死了前任大王,還能說現在的這位大王不是前任大王親生。


  這其實是很有可能的,這年頭可還沒太監,而前任大王的那位妃子,被他殺了全族就留下的這一個女人,要讓紀墨相信這個女人對殺了自己父母親族的男人有著愛意,實在是太難了,又怎麽會甘心給他生孩子?


  但,六七年的時間,就算是真的如他所想,有什麽證據,對方也早就銷毀了,更不要說,其他人都沒懷疑,他懷疑,懷疑之前那許多年還不說,一直到現在再說,是為自己辯白還是為了轉移視線?

  再有女巫,對方同樣也被滅了族,但侍奉鬼神的人本來也無所謂親緣關係,又不能說她因此跟前任大王有仇,就算有,前任大王尚且給與了足夠的充分的信任,他說這些又能動搖什麽呢?


  對方的根基已成,是前任大王還在的時候,任由她一次次插手朝中事務而形成的威勢,這種情況,她若是直接跟巫祝對著幹,可能還差點兒,但若是先潑了汙水,再適時地站出來充當公正公平的那個,鼓動一下大家的情緒,達成譴責的結果,說不定還真的能成。


  跟大王看不慣巫祝的理由一樣,恐怕也有不少大臣看不慣巫祝的存在了。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啊。”


  上次的威脅這次已經不能再用了,女巫說得悲情,說是留著有用之身看護現任大王,現在的這位大王不過是個孩子,還是個從小就在她的關注之下長大的孩子,親近哪邊兒,隻聽他所謂的“夢見”之說,就能明白了。


  比起從未見過麵的紀墨,從未了解過的巫祝,在他身邊兒的女巫才是他更親近的人。


  如果自己這次真的被推下巫祝的位子,那麽,女巫即便不能明著得到巫祝這個職位,也能得到真正的實惠,直接掌管巫祝所負責的事情。


  怎麽說呢?


  比她更有鬼神解釋權的巫祝沒她跟大王關係好,跟大王關係更好的妃子,大王的生母,又沒有這份對鬼神的解釋權,她的存在,一下子就格外關鍵且重要起來,誰都無法忽視了。


  前任大王那時候挑選她出來跟巫祝打擂,一方麵是試探,另一方麵,也未嚐不是留下了退一步的餘地,從沒有過女巫當巫祝的先例,大王那樣說了,不同意也就當他頭腦發昏,若是真的同意了,同樣是巫祝的不是。


  這一步棋,造就了女巫的特殊地位,成就了她現在的有利局麵。


  巫祝隻能有一個,若是她成功了,紀墨這個巫祝,又該如何呢?

  巫祝所掌握的曆史上,隻有死了的巫祝,可沒有活著的非巫祝職業,所以… …


  “我想要留下生路,別人卻想要我死。”


  成長在法治社會健全的時代,再看這時代的種種,難免會覺得落後,覺得糟粕,本能地想要改變,而顧及到社會形態問題,什麽都還沒來得及著手,就要麵對這種非生即死的對決了嗎?

  紀墨的手撐在窗欞上,微微用力,如果一定要,他該拔刀而起嗎?

  手執利刃,而殺心自起。


  他的利刃,是那份鬼神解釋權嗎?


  “大人。”


  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紀墨轉身,鬆鬆披在肩上的外袍滑落在地,風雨從身後而來,溫度很快開始溢散。


  “人都齊了嗎?”


  “齊了。”


  “好,那就走吧。”


  大雨之下,可還能點燃火堆?


  露天祭祀,可還能獲得神啟?


  紀墨知道這是一場為難,似乎還帶著點兒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意思,當初不舉辦那場宣告繼任的祭祀,那麽,就要舉辦這場“自證清白”的祭祀,巫祝洗脫自己的清白需要用什麽方法,自然是獲得神啟了。


  若是頃刻間讓這代表冤屈和憤怒的雨水停了,也算是了。


  若是不能,就讓那個代表事端的存在消失,也可以了。


  觀想法不是神術,紀墨這個巫祝也沒有掌握什麽類似法術的巫術,能夠操縱天氣的那種,所以,他有的選嗎?隻要不想死,就沒有第二條路。


  明明身在高位,卻比平民時候又凶險了很多,非生即死,這樣難的路,就是高處不勝寒嗎?


  如果是大人,該怎樣做呢?


  麵對這種局麵,他會如何呢?

  還是“不必管”嗎?又或者,有什麽更高明的做法?

  “人心難測,比起頃刻間反轉人心,總還是斃人性命更容易些。”


  紀墨摸了一下小臂上綁著的機關,沒想到,他這麽快就用上了機關術,機關術配合巫術,也是有意思啊!


  層層疊疊的鮮豔羽毛綴在人皮大氅上,披在身上,格外厚重,羽毛自帶的油脂層阻擋了雨水的淋入,濕氣都退去很多,坐在侍者托起的椅子上,已經在臉上塗畫了圖案的紀墨神色漠然,有那麽一瞬,他宛若高居天宮的神明,於這世間別無牽掛。


  紅色的顏料,是礦物質顏料,哪怕是被雨水反複衝刷也不見褪色,反而愈發鮮豔,那過分的鮮豔,如同天然的毒,讓人望而生畏。


  這一場祭祀,是在宮中,是女巫要求的,是場… …鴻門宴。


  然而,不到圖窮匕見的那刻,誰才是真正的執刀人,猶未可知。


  陰沉沉的天空好似離人很近,明明是白日,依舊是不見日光的昏暗,籠罩在屋簷下的火光照亮前路,直入宮門… …這一去,當以血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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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巫就是努力掙紮又有貪欲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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