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2 章

  這世間所有的悲痛歡喜, 都不會留住時間的腳步。


  王子楚故去,王家事了, 因王家早已發話與那王家子斷了關係,那王家子大鬧喪事又不占理,便是被扭斷了雙手,也無人與他討還公道,那繼室的娘家早因為這一雙女兒而落得名聲不存,更是不會在意一個外孫如何。


  名聲就是士族的命脈,掐住了這裏,便是扼住了他們的咽喉,不得不多多思忖一二的。


  玄陽先生算無遺策, 哪怕如此酷烈報複, 依舊沒有損傷半分, 猶如那萬花叢中過, 片葉不沾身一樣,並無絲毫腥臊沾染, 反而還有人讚他處置果斷, 實有過人之處。


  此間事了,玄陽先生沒有在京都多做停留, 這裏的浮華早已被他看透,不會為此停下腳步,那一箱子王子楚的畫作,則留給了紀墨。


  “你們師徒一場, 就當留個念想吧。”


  早在當年,玄陽先生就知道紀墨不會為畫作所影響, 可見這種事情還是見仁見智, 未必非要把王子楚打入異端, 把他的這種畫作也打為邪魔,事雖如此,但多年的觀念,到底還是不能更改,尤其是他本人看到這樣的畫作,總有心魔繚亂,難以自拔,其危險性還是不容輕忽。


  “不要與人看。不是什麽人,都能看的。”


  這個門檻,卻是好意了。


  “是,我知道了。”


  紀墨送別玄陽先生,對方來去匆匆,都不與人招呼,帶著那幾個一路而來的護衛,一路而去,來送別的,隻有紀墨。


  箱子放在牛車上,坐著牛車往回走,於街上碰到了兄長,這位繼室之子可不似那個王家子愚蠢,早在事發之初,就有“自絕於世”的判斷,事實證明,也果如所料。


  對方招呼一聲“弟弟”,紀墨便隻能停下來,移車與之同行。


  “你此後可有什麽想學的?”


  兄長如此問,溫潤的麵目似還有幾分仁愛之感。


  這跟他背後告狀並不矛盾,或者說那個黑狀也可當做是仁愛的一種體現,打罵也可為愛,為之計深遠也。


  “學畫。”


  紀墨從未與他說過這樣的話題,此刻說來也不見猶豫,果決得像是早有腹案一樣。


  “你師故去,可要另擇名師?”


  名士之中也不是真的無人擅畫,不過此道隻為風雅,顯然不是主業,若是拜師,未必有人願意,這算是什麽意思呢?對方真正擅長的你不學,非要學一個消遣玩意兒,是瞧不上對方所擅長的,還是瞧不上呢?


  “不必。”事情已經平息,紀墨心中卻未曾平靜,語氣之中似還有些怨怪之意,“除了王子楚,畫之一道,無人配為我師。”


  這話著實狂妄了些,世上名士之流,他可以說自己什麽什麽不擅長,你卻要全當謙虛之語來聽,若是真的附和對方,說這些你真的都不擅長,那可真是把人往死裏得罪。


  兄長眉頭不由皺起,“那王子楚的畫作… …”


  這話音,顯然不是沒看過王子楚畫作的意思,紀墨敏銳察覺到,眸光一厲:“兄長從何處看到師父畫作的?”


  見紀墨反應如此大,兄長輕輕歎氣:“你需知,有些東西是箱子鎖不住的。”


  紀墨日常作畫,也會看王子楚的畫作,有時候還會模仿對方的畫作,從用筆到景物的描繪,對那意境融入沒什麽頭緒的時候,也會一比一地模仿王子楚的畫作,希望從同樣的構圖上找到一些訣竅。


  這種時候,那畫作是攤開放在桌麵上,或者直接掛在線繩上呈現在麵前的,紀墨身邊兒伺候的下人不多不少,總也有幾個能夠跟著一同看到那畫作的,哪怕是在窗外門外看到,終究是看到了。


  那麽多雙眼睛,一次次看,那裏麵的致鬱效果總會鬧出一些事情來,有人因此感覺不適,有自殘舉動,再有人過分解讀,在紀墨還不知道的時候,他身邊兒已經成了高風險的地區。


  而明知道所有來自畫作,畫作危險,可世人總是有一股探險的欲望,偏偏還要變著法兒地看,像是挑戰自我一樣,又讓王子楚的那些畫作多了一些特別的神秘感。


  再有王子楚的故去,這一層感覺就到了頂峰。


  紀家的長輩知道了,便找了那箱子去,打開讓那些畫作都被人所見,這一層就是紀墨不知道的了,他隻看箱子還鎖著,裏麵的畫作數量未少,哪裏想到有人已經看過了。


  父母在,無私財。


  對父母而言,兒女的所有,包括兒女自己,都是屬於他們,屬於家族的,在這一點上,紀墨的那點兒隱私權顯然就無關緊要了。


  不過被略略提點,紀墨就想明白了,他之前沒在大家族待過,有些東西,從影視劇上知道,總覺得是虛構瞎編,但從現實中體會到,就是憤怒也無從安放,該說什麽呢?從小到大,吃家裏的喝家裏的,一筆一紙都是家中所供,若要真的摒除這些才有底氣說“不”,那恐怕他的畫畫進度還要再落後不少,為俗務所擾。


  無錢財,無技藝。


  以前學的那些,窮有窮法,富有富作,現在這畫作一事上,再怎麽儉省,沒有紙筆總是差強人意,而要紙筆,就要練習,一張張的白紙,一根根的毛筆,哪一樣不是錢財換來的,若非這樣的家族底蘊支撐,恐怕也難以得到如今的進度。


  “我恨不得世間人人都知道師父才學可追天人,隻管去看,看出什麽結果,都是咎由自取。”


  這一點,又是紀墨跟玄陽先生的不同,玄陽先生壓著王子楚,不許他的畫作麵世,是推己及人,認為無人能夠抵抗這種魔性的魅力,最後怕是會鬧出慘劇來,而王子楚自己,也是有了玄陽先生的壓製,才對此諱莫如深,寧可自己毀了畫作自己痛,也不要痛在別人身上。


  可紀墨呢?這個世界於他,這個世界上的人於他,不過兩色而已,師父和其他人,便是血脈之親,每個世界都有的血脈之親,也不過是在二者之間,這些人的看法,何足道哉?

  技藝是根本,技藝之外的東西,就要往後排了。


  他不懼出示王子楚的畫作於人,便是真的看出集體自殺事件了,那也是自製力不夠,怪不得別人。


  這世上既然能夠有王子楚這樣的人,有這樣的畫作問世,可見是不懼被看的,大可不必防賊似的,處處防備在先,說不得看多了還有免疫力了呢?


  之所以答應王子楚不與人看,答應玄陽先生不與人看,也不過是顧念他們的感受,不主動與人看罷了,若是真的有人偷著都要看,得了什麽惡果,那又怪誰呢?

  作品問世,本來就是要讓人知道的。


  “唉… …”兄長一歎,“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這等無君無父之人,如何知道‘敬畏’二字為何呢?也不知你怎生得這般孤左性子… …”


  “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選擇作畫,選擇此生作畫,不與兄長相爭,不與兄弟鬩牆,兄長也無需管我以後如何,這一世,我當為畫師。畫師之名,可由我始。兄長,可要阻我?”


  提到“名”,就是觸動了所有人的敏感神經,兄長為此沉吟。


  紀墨再接再厲,繼續道:“世上千百道,何人可為先?書道不缺字,經典增筆墨。藝上亦有道,畫技可為先。凡此文雅道,得之即得名。”


  士族已經壟斷了所有的名聲渠道,出名的路子就那麽幾條,他們已經走在了前麵,後來者,終究是後來者,不說比不比得過前人,就說先來者占據的第一印象,也不是那麽容易被動搖的。


  竹林踏歌,第一個如此做的,是名士,是風流,是令人效仿的潮流,可後來者再做,東施效顰尤未可乎?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重新開一條道路,自己就當第一人呢?


  這便如同商路,前人走過的商路,與一群人競爭的商路,又哪裏比得上壟斷之路更好呢?

  “我先習畫,我先為畫師,我之標準,便是世間標準,後來者,莫不學我。”


  紀墨從不缺敢為天下先的勇氣,事情都是要人做的,他自現代而來,看過五千年的曆史變遷,已經踩在巨人的肩膀上,所看已然高遠,回到古代,作為指導,或者有些依葫蘆畫瓢,太過死板,未必能夠成事,但於某事上獨立自主,堅持己見,卻又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覺悟,無所畏懼。


  他所做的,便不是他做,終有一日,也會有人去做,不過早晚而已。


  “弟之誌,兄不及矣。”


  走在別人後頭,永遠是鳳尾,另開一路,走在前頭,至少也是雞頭,若能做得好,焉知雞不能變鳳耶?

  “此事,你不可為先,名不及,年紀輕,恐難支其重,當由族中長輩為首… …”兄長的算計很快,想要以此博得更大的好處。


  紀墨知道他的意思,自己太年輕了,而王子楚多少年的寂寂無名,說是畫道之始,看他年歲,也少有人信,世人總以年齡看學問,又以家世斷高低,這方麵可順難逆,除非技驚天人。


  “除我之外,還有何人,可令人信服?”


  畫師技藝,又有幾人能夠用一幅畫證明自己,也證明此道不虛呢?這可不是三年五載便可見端倪的事情,長輩或有薄名,但這份薄名若能撐得起畫師之名,恐怕也不會空耗年華,早生華發了。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兄長思量細節,也知其中問題頗多,比起少年成名,那些老而彌堅的突然冒出來哪樣未知的名頭,反而更不可信,所以… …還要看家族之中,如何定計。


  “是。”紀墨應下,此事不急於一時,隻要家族支持,他安心畫畫即可。所求於此,卻要畫餅於人,也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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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錢,不□□,不拉投資,難以鑽研。


  不是因王父已死,而是那一絲柔軟,屬於母親的遺留被麵目全非地塗抹,王父死不死都是次要的,他所畫的是王母眼中所見,他所見王母眼中所見所感,王母已死,他卻在用王母的眼,王母的視角來看這個令人抑鬱的世界,所以,處處致鬱。


  此事暴露出來,王母名聲盡毀,那僅留的柔軟也不在了,若靈感之泉,暴曬在陽光下,枯竭而死。


  之所以選擇那個時機,不過是因為那句“此生無憾”罷了,既能畫,何須有憾,既無憾,何避一死?早在王母死時,他便也死了一半,不過在用王母之眼看世界,如今,也無需看了。感謝在2020-08-04 11:57:58~2020-08-05 12:17: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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