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7 章
收徒弟這件事, 對紀師傅來說是沒什麽新鮮感的。
造橋不是一個人就能完成的工作,如果按照現代的分工,一個總設計師, 一個總工程師, 還要有什麽監理,下麵一層的小工程管理者,再進一步細分到底層, 真正開始工作的那些也不可能都是沒什麽文化底蘊的農民工。
紀師傅祖輩傳承下來的, 相當於設計師和工程師的職位,下麵的那些也是需要人做的, 而這些人還要是信得過的人手,能夠完美地理解他們所需要的擺放位置,不會出現差之千裏的情況。
所以,收徒是很有必要的。
因為這些人必然需要知道部分的知識, 哪怕不是全部核心的技藝傳承, 也需要有一些外圍的傳出去,他們才能更好地工作。
不是隨便招徠人手就可以的, 需要懂得一定的技術, 這就是有門檻了, 而與其用別人的人,還不如用自己的人,徒弟就是一種很穩固的拉攏手段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句話在古代基本是能夠落實到位的。
紀師傅的爺爺收了很多徒弟, 紀師傅的父親也收了很多徒弟,到了紀師傅, 以前的那些大輩分的“徒弟”他都支使不動, 也隻能收一些徒弟來幫手。
在收徒弟這方麵, 紀師傅已經很有自己的心得了。
誰想學,就把兒子帶過來看看,問幾個問題考較一下,不算笨,能聽懂話,做到位,就可以收下了。拜師的錢糧什麽的,意思著給,給多給少,紀師傅都不計較,不一樣的是,給的多的他就多照顧一下,給的少的就可以放養了。
這些徒弟的來源也很複雜,有的是父親爺爺就在紀家當徒弟的,如今把兒子孫子送過來,半是報恩,半是想要學到核心技藝。
有的是常年跟著做工的那些,年齡可能大了點兒,但是真的想要學這門手藝,便也會過來拜師,有個名分才好正大光明來學。
這年頭,偷師是很讓人不齒的,而有些東西,也不是隨便看看就能偷師的。為什麽要在這裏選址,為什麽要在這裏定位,為什麽要用這根木頭而不用那根,為什麽要選擇這塊兒石材… …
種種細碎的問題,每一項都能延伸開來講一堂課,隻憑看,怕是看不懂。
再有,古代沒有什麽大型的機械,真正需要造橋的時候,通常都會依靠人力,這也就意味著某種選擇局限造成的技術壁壘,怎樣造一座石拱橋,該是怎樣的弧度才能夠支撐那樣的力,該是怎樣的黏合才能夠不至於垮塌… …各種精細的計算,沒有公式的情況下,對很多人都恍若天書,隻能以“經驗”“技術”來理解。
在這方麵,就格外講究傳承,需要師父講了才能知道。
而師父一輩子也未必能夠造幾座橋,人力的限製,物力的限製,有的時候一座橋一造三年都算是時間短的,若有更大的難度,怕不是幾十年都要耗費在造橋上。
像是某個山區,就有一種橋,叫做藤橋,采用天然的藤蔓植物來造,卻並不是把它們砍伐下來當做繩子弄成變相的“繩橋”——稍作編織,或成兩邊兒護欄的麻花狀,或者如同席子一樣在腳下供人行走。
這種藤橋是先把精心選擇的一種藤或者幾種藤種植在兩岸,再在對方生長過程中做出一定的修飾,讓它們往著一個方向生長,最終延伸出來的長度可以勾連成橋,但,僅是中間接觸能夠打結還是不夠的,還要讓它們纏繞在對麵的藤上繼續長,長到能夠在對麵爬地爬樹,紮下堅實的根基來,這條藤橋就基本成形了,之後就是一係列的修飾鋪墊,方便行人來往。
也可看做繩橋,但它本身所需要的是藤蔓的生長時間,一座橋,幾十年,並不稀奇。
而它的天然穩固性,卻要好於那些可能腐壞的繩橋,畢竟,藤蔓還是活的,隻要持續生長,隻會更加粗壯,更加結實。
一個人,一輩子,又有多少個幾十年呢?
這樣的藤橋,便是有幸建造,可能一生也隻得一個,更不要說很多藤蔓未必能夠支撐多少重量,這其中需要考量很多技術層麵的事情,並不是想要什麽橋就有什麽橋的,還要看具體的情況而定。
紀師傅祖祖輩輩都是造橋的,他們所能積累的經驗就是這些可能旁人一生都未必碰到的新式橋梁如何建造,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後輩人聽了就能增長見識,更不要說他們真的建造過,積累下來寶貴的經驗,破解了技術上的疑難,讓其有可能實現。
這些經驗疑難,很多都是一次性的,如同那藤橋,未必還能建造第二個,獨一無二,自有其珍貴之處。
正是這些積累,讓紀師傅有了如今的名望,連官府都能第一時間想到他,這是大匠才有的待遇了。
這也是那麽多人,明知道紀師傅未必會把真正的核心技藝傳出來,卻還父親拜師兒子拜師,爭著來給紀師傅當徒弟的意思了,對方隨便漏出來一點兒什麽,他們就可能受用不盡,這樣的寶山,豈有不入之理?
當然,對外行來說,就未必那麽清楚了。
他們看到的隻有紀師傅徒弟不少這一條,聽到是小弟子,不少人都收了稀罕的目光,還有人趕著之前那人屁股後頭去報信。
於是,剛過了橋,看到過來迎接的紀師娘,手中提著的就不是菜刀,臉上帶著的也有笑容了。
“這就是你新收的小弟子啊,真是個好孩子,來,喝糖水!”
補償一樣的,紀師娘格外溫柔地給紀墨遞上了紅糖水,紀墨還沒喝,就甜甜地道了一聲謝,“謝謝師娘。”
“謝什麽,不用謝,乖啊,等會兒就吃飯了。”
紀墨的年齡小,比紀師傅的二兒子還要小四歲,長得好又乖巧,看得紀師娘心花怒放,人類對長得好看的幼崽的喜愛,總有些天然而然的意思。
雙手捧著大碗,紀墨老老實實坐在門檻上喝糖水,紅糖被熱水衝散之後,顏色並不那麽深,水中似還能看到一些雜質,這是紅糖成分不純的緣故。
農家的大碗有些粗笨感,細細看,還能看到瓷麵上的黑色顆粒,手指摳一摳,摳不動,果然是做的時候就沒弄好。
紀墨當過修複師,燒瓷不是專業,多少卻也知道一點兒,腦子裏把那點兒知識轉了轉,就聽到屋裏紀師娘給紀師傅也送了紅糖水,讓他喝著潤口,還有些嗔怪地跟他小聲說:“突然帶了個小孩子回來,我還以為… …”
“以為什麽?”紀師傅難得被如此伺候,見女人的樣子,就知道她心裏頭在想什麽,人們總說女人心海底針,卻不知道,她們其實也是最好懂的,心裏惦記的男人也惦記自己,不花心,就足夠了。
紀師傅看了她一眼說:“這個跟那些弟子不一樣,也是咱們家的,就當多了個兒子養著,以後也孝敬你。”
紀師娘往外看了一眼,看著紀墨的背影,剛才讓他喝糖水,他就老實坐在那裏喝糖水,並不回頭看,也不四下張望,格外乖巧聽話。
“你這是什麽意思?他真不是你… …”紀師娘板了臉,懷疑再次寫在眼底,若不是這兩個長得都不像,她恐怕真的以為… …
紀師傅瞪她一眼,凶道:“婦道人家,就不能想點兒有用的,這要是我兒子,我做夢都能樂醒!”
什麽做夢樂不樂的,紀師娘才不管,隻聽到他的意思否認了,便鬆了一口氣,臉上重新和悅起來,卻還追問:“那你什麽意思?我又不是沒給你生兒子,兩個兒子,還不夠孝敬你!”
“什麽跟什麽啊,胡攪蠻纏!”
紀師傅不太樂意說這些瑣碎的事情,可看妻子不明白,到底也隻能耐下心來說教,不然怎麽辦,妻子不懂事,可不是要丈夫來教,難道還能退回娘家,讓丈母娘教嗎?那樣教出來的,還不知道是要向著誰家。
兩人年少夫妻,哪怕聚少離多,但性子都熟悉,這會兒便語重心長地說:“你一心要讓兒子上進,我也不跟你爭,總也沒有錯,可老紀家的手藝,總不能就這麽斷了傳承吧,你也總要讓我有個交代。”
匠籍不高,卻也不是商籍那樣重重限製,後世子孫若是爭氣,未嚐不可讀書上進。
紀家幾代人積累,到了紀師傅這一代,已經有了供兒子讀書的底氣,所以,大兒子生下來,妻子說讓送去讀書,紀師傅也同意了,嘴上無毛的縣太爺都能對著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他也想自己的兒子有一天能那樣威風。
可惜大兒子讀書不怎麽樣,倒是對經商感興趣,有點兒小聰明,也在私塾結交了幾個人脈,後來幹脆不讀書了,在外頭當著掌櫃,說起來,也算是能耐人的代表了。
等到二兒子,依舊送去讀書,如今才九歲,看不出什麽來,可那自小讀書的孩子,到底受不得苦,做不得農活,更不要說造橋鋪路這樣來回奔波,許多年未必見成效的活兒了。
風吹日曬雨淋,若問造橋和農活哪個更苦,恐怕也是不相伯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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