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1 章

  在要檢修的第一座石橋那裏, 紀師傅的幾個弟子已經等在那兒了,他們先來一步,已經照著往年的例子把橋檢查了一下。


  “還好這石頭不怎麽樣, 不然, 恐怕石獅子頭都要掉了。”


  這年頭造橋匠也不是單一工種,需要做的很多,其中隱含在內的木匠活兒, 燒磚活兒, 還有熬膠的活兒,此外就是雕工了, 這種雕工當然不能跟紀墨當雕刻匠時候的專業比,但也比中等水平更高一些。


  自古以來,江河就是波濤不休,總會在豐水期的時候給兩岸帶來一些麻煩, 這讓人們對這種自然現象頗有敬畏, 腦補出水神河神之類的,要叩拜, 要祭祀, 要香火, 自然也會產生一些相應的民俗,如鎮水獸之類的。


  鎮水獸是一種統稱,其常見的鎮水獸有鐵牛,石犀, 石獅等,其用法也各有不同, 可以直接沉入水中充當橋墩的替代品, 支撐造橋時候的架子, 之後架子移除,沉入的鎮水獸也隻當是祭品,其具體的作用或許也有填充某個水下旋渦,人為平鋪河床的功效。


  也可以在橋頭當做裝飾,具有祈願的意義,如很多石橋上的造型布景,走一段距離,就能看到那欄杆上凸起的地方是個小小的石獅子蹲著,看上去頗為可愛。


  無論是怎樣的,鎮水獸通常采用蹲坐姿態,偶有站立的,也是不動如山,以示“坐鎮”之意。


  鎮水獸若是沉水的那些,個頭大,體積重,搬運不便,也還罷了,不會有人起偷盜之心,也不好做手腳,但蹲坐在欄杆上的那些石獅子,卻沒有那麽好運了,總有些,試圖把石獅子偷走的。


  鑿開石欄杆的交界處,若是不能夠從底座移開,拿走一個完整的,光偷一個獅子頭也好,也不知道他們偷這些是做什麽用的,古代有很多風俗,都令人難以理解其中具體的因由,若說,就是跟迷信有關。


  比如有一則迷信就是這樣的,說是這等石橋上的石獅子有鎮魘之效,拿回家中擺放到固定的位置,比如枕邊床頭,能夠安神或者改善什麽風水,是風水局中的必然之物。


  有了作用,就有了價值,便是這等看似普通的東西,也有人謀求了。


  當然,人們基本的審美還是在的,這樣的東西,若是雕刻好看,雕工精湛,再加上石頭的材質好,細膩紋理什麽的,那就等著一夜之間全被偷光吧。


  便是這等普通的,也有那些買不起貴的就要買便宜的替代品的看得上眼,所以,這一次過來看,石獅子的頭又少了兩個,也在情理之中了,好在也就短了兩個,隻要石橋穩固不出變故,就不會有更多的麻煩。大家習以為常,見了也隻當沒見了。


  “要是這石頭材質好,恐怕都立不到現在。”


  這話透著幾分辛辣的諷刺。


  紀墨這般點評著,想到的卻是雷峰塔的倒掉,一人抽一塊兒磚,看似每人所得都不多,結果呢?


  他還想到一件真實的例子,是姥姥曾經給他說過的,他們居住的那處老舊小區,以前是沒什麽小區綠化可言的,毗鄰大街,隻有道路兩旁的樹木還算蔥綠。


  後來改革變化,日新月異,便有領導在路旁比較寬敞的地方放置石桌石凳,有些仿古意思的石桌石凳用的是一種看著瑩白的石頭,在陽光下還有點點碎光的感覺,頗有高級感。


  結果,隻見了一天齊整的,第二天再看,便已經有小半不見蹤影了,之後就是一天比一天少,再後來,就一個都看不見了,不知道是被誰偷偷搬到了家中,消失無蹤。


  本來籌劃的小區內活動場所,也因此不翼而飛,再後來,又曾謀劃什麽健身器械的,姥姥還專門去那兒看了看跟腳,發現是固定在地麵上的,這才稍稍放心,說是這回可不會被人搬走了。


  那話聽著好笑,當時紀墨還笑了,覺得姥姥算是杞人憂天的典範,誰會搬那種東西,可結果打臉的事情來得太快,其中一個小的器材,貌似還有幾分趣意,沒過兩天就不見了,姥姥就說不知道是誰搬到家裏去了。


  這種占公家便宜的事情,在監控不全物質匱乏的時代,還真是稀鬆平常的感覺。


  現代都有那樣的時候,古代就更不用說了,一座橋擺在這裏,大家都說橋有用,可就有那等看著橋上的磚石,覺得這磚石挪到自家更有用的,便不顧公眾的利益,直接撬磚石帶走的。


  這等專門破壞的,真是防都防不住,年年檢查,也不過是把看到的情況報上去,沒有更差(橋塌了)就已經是很好了。


  “行了,結構還在,不必管。”


  紀師傅親自看了一圈兒,把幾個關鍵處看了看,發現沒什麽問題,也就不理會了。


  這些小事兒,追究不來,也不是他們可以去追究的。


  之後再走,就有弟子不跟了,又有弟子在第二座橋那裏等著,一樣的檢查,各處都看了,確定沒問題,再走的時候,又有人跟著,有人不跟。


  紀墨看了好一陣兒才明白,這有點兒像是大學的自由選題,這麽多座橋,難道每座橋都是自己不擅長的嗎?總有擅長的吧,擅長的就不用看了,不擅長的,跟著看看,查漏補缺,再聽聽師父講什麽,看看具體的關鍵在哪裏,大家的進度不同,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來就行了。


  紀師傅對此不做要求,師父領進門修行看個人,弟子們用心不用心,都是他們的事情了,有能耐的出師就自立門戶,沒能耐的,一輩子當個弟子,任勞任怨,吃飽穿暖,也沒什麽不好。


  這樣來來回回,一圈兒走下來,紀師傅身邊兒總是跟著些人,這些弟子的來處不同,消息也是五花八門,小到雞毛蒜皮,那些女人以為男人不會關注的事情,他們其實都在意,大到官吏換屆,是好是壞,他們都能略說幾句,偏一點兒的還有花邊新聞,哪個寡婦門前不清淨,哪個老頭子亂搞,家長裏短,也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偶爾還夾雜著對夢中情人的暢想,男人麽,酒色財氣,想要當個聖僧也要先提升文化水平啊!

  他們這些粗漢子,在家的時候少,在外的時候多,說是見多識廣,也有幾分,說是沒文化,那又是肯定的,眼睛所盯著的事情,除了技藝上的,就是周圍哪家的好顏色好吃食,總也不過那麽兩樣。


  其中,對未來的暢想都寡淡如水,不外是學成之後自己造橋,威風,能耐,具體其中能夠賺多少,需要怎樣與人交道,又沒有幾個能夠說得明白的。


  紀墨看著他們,想到的就是一個詞——“質樸”,與其說很多人都有匠人精神,知道一生專注一技,不如說他們所見淺顯,便隻有眼前一技,不專注也沒其他法子,專注了好歹能夠吃喝有靠。


  也正是這樣的一群糙漢子,才能夠十幾年如一日地幹著同樣的活計,而不會得隴望蜀,期待那些他們自己都說不明白的東西。


  滿腦子就這一技,就這一事,想要多好,受限於個人能力,恐怕天賦所限,未必能夠,想要不好,除非是不專心的,否則不好程度也有限。


  這樣培養下來,普遍都是中等水平,既不太高,也不太低,若是有肯鑽研的,以後未必不能更高,但那也不是紀家的技藝了。


  紀師傅對此很看得開,他著重培養紀墨,便把紀墨帶在身邊兒,其他弟子,隨他來去,就這麽地,隨著路線變化,漸漸就往深山裏頭去了,這人跡罕至的地方,就是修了橋鋪了路,跟外界的聯絡也少,民風便顯示出幾分閉塞來,透著些排外感。


  他們到的時候,正是豐水期之前的祭祀儀式,這村中有巫師在,來之前紀師傅就跟紀墨說了,讓他別亂跑,還叮囑了王石柱把紀墨看好,“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要被那吃小孩兒的老虎逮了去。”


  紀師傅嚇唬紀墨,他少有說這樣的話,故作的厲色也唬不住紀墨,但既然這樣說,必然也是有緣故的。


  紀墨老老實實應了,估摸著這山中恐怕有些虎豹豺狼之類的,說不得便是怕自己被這些野獸叼了去,野獸的嘴也是刁,老人枯柴,青年精壯,唯有小孩子,又容易捕獵又容易下嘴,總有些野獸願意朝人類的小孩兒下手的。


  結果到了那兒,正好碰見祭祀,他們便沒往前走,紀師傅領著人,很是謹慎地停在了遠處,並不上前。


  紀墨看著那邊兒岸上身穿黑袍,頭戴彩羽的巫師指揮著人把“祭品”往河裏扔,托盤上的“祭品”分明就是小孩兒,四五歲的樣子,嘴裏塞著紅布,哭不得,隻是嗚咽,身上捆著紅繩,直接被扔石頭一樣投入河水之中。


  湍急河流,幾乎頃刻間就沒過了孩子的頭頂,讓那孩子在波濤之中再不相見。


  岸邊兒似有人哭,又似在祝禱一樣,悠長的吟唱聲,伴隨著繚繞的香煙,就在那橋旁,分明像是演繹了一出幽冥離斷。


  紀墨震驚地睜大雙眼,當課本之中的某一幕出現在眼前,卻沒有一個睿智的官員來叫停的時候,他們能做的也隻是看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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