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話糙理不糙
我媽在我生孩子的時候來看過我,趁我在病房裏熟睡的時候偷偷來的,李桂芳說她過來什麽都沒帶,話都沒說就走了,一直在我耳邊叨叨說真是沒想到,這世上竟然有這麽狠心的媽媽,和自己孩子鬧別扭到這個程度。
我當時聽了心裏又委屈又生氣,覺得她真的是不要我了,快生之前還哭了一場,浪費了很多力氣,當時生悅悅差點沒下得來手術台。
現在想想李桂芳的話,無一字一詞不是透露著挑撥離間,而我因此抱怨許久中了招而不自知,果真愚蠢。
“恩,外婆就是媽媽的媽媽,外婆長得很漂亮,因為悅悅從來沒見過外婆所以媽媽就帶著悅悅回來了。”我一個一個耐心回答,將她愛吃的菜夾給她。
她聽了以後眨了眨眼睛,心情很好地說:“那我們快點吃吧,悅悅想快點見到外婆!”
“不急,慢點吃,別噎著。”我輕拍著她的背,感受著小小身體透過衣服傳來的溫度。
她可能是餓了,不用我催也不用我喂,吃得津津有味,如今聽說要去見外婆,更是將她的小勺子使得虎虎生風。我看著這些地道的家鄉菜,情緒頗多,隻動了幾筷便沒有胃口了。
我曾經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媽媽主內,做家務掌廚,照顧著整個陣地的大後方,爸爸主外,什麽工作都嚐試過,努力賺錢撐起我們小小的家。那時我們不富裕,但都平安健康,每每都能聽到我們家裏傳來的歡聲笑語。
或許這笑引起老天爺的不滿了,小學三年級的一個大晴天,爸爸在建築工地施工作業時,從高架上摔下,永遠合上了眼。
再沒有人將我抗在肩上玩舉高高,再沒有人陪著我把竹子削成小棒,再沒有人把我們母女當成世界上他最重要最珍貴的了。
我不能幫他拔胡子,不能給他揉肩膀,不能給他大聲朗讀學過的課文了,這個世界上最寵愛我的男人,他走了,走得那麽突然,生命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戛然而止。
此後,家裏愁雲慘淡再無歡笑,每個人臉上除了痛苦難過,就是僵硬呆滯。那是一段永遠無法忘記的回憶,時時刻刻都在祈禱自己是在做夢,提醒自己趕快從夢裏醒過來。
可是,沒有。當爸爸的遺體最終被裝進大黑木棺材,被蓋上土,我才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我的爸爸他再也回不來了,往後的日子隻剩下我和媽媽相依為命。
我低頭將眼淚擦去,可是我做了什麽呢,我把自己整的狼狽不堪,將媽媽丟於故鄉的一處,要是沒有這些事情,我會回去,可是那時候又到了什麽年歲呢。
“媽媽,你怎麽掉珠珠了,媽媽你想外婆了嗎?媽媽不哭,我們很快就能見到外婆了。”她伸出小胖手,學著我的模樣,在我背上輕輕拍。
我更加無法抑製我的悲傷,抱著她的小身體開始哽咽。我不敢放聲哭,我怕嚇著她。
“媽媽乖,不哭哦。我們馬上就能見到外婆了。”她心疼又心焦的語氣。
我聽著這話有些耳熟,忽的想起,我就是這麽安慰她的:“悅悅不哭,我們馬上就能等到爸爸回來了。”
每個漆黑的夜裏,她鬧著要找爸爸的時候,我是這麽說的。
心狠狠地揪起,半晌,我擦幹眼淚。
摸摸她的額角安撫她:“媽媽沒有哭,媽媽隻是太開心了,一想到見到外婆就開心。”
太丟人了,居然讓孩子擔心自己。
她皺著的小臉果然散開,一副鬆口氣的模樣。這頓飯吃的,真難受。
幾年過去,這裏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這個小城市在慢慢發展著,道路變得整潔,高樓洋房漸漸多了,綠化也做得很好,原本就依山傍水的環境十分好,這會兒顯得更加秀美而富有朝氣。沒變的,就是一種緩慢安靜的生活節奏吧。
在武漢,時間被安排得很緊,周圍的人都行色匆匆,恨不得將每一秒時間都利用的淋漓盡致,清晨的馬路上隨處可見叼著早餐擠公交的白領,出租車都是焦急,攔下他幾分鍾不上車他就轉載別人了。
這裏不一樣,每個人悠閑地走著,打招呼,做事,開店,不緊不慢,臉上帶著從容,四處都顯安詳。
風也是緩緩地徐徐地拂過臉頰,吹去焦躁不安。
我結完賬,走出去,不知不覺就被這種節奏感染著,心裏稍稍地平靜起來。
馬路邊隨時停著短途巴士,我隨意走進目的地是家鄉小鎮的一趟車,走至最後一排坐穩,將悅悅緊抱懷中。
車上陸續上來人,有帶著孩子的夫妻,有穿著藍色校服的三三兩兩的學生,也有眉眼慈祥的老人。
我仔細辨認那群學生衣服前的校徽,三中,果然,遇到中學的小校友了。
一路,除了抽空回答悅悅提出的一些問題,我都在仔細聽車內人講話,親切的鄉音讓人心不由自主有了歸屬感。
坐我旁邊的老奶奶樂嗬嗬地逗悅悅玩,見我一直不說話,以為我是外地人聽不懂本地口音,用蹩腳的普通話問我是不是到這邊探親,我連忙用家鄉話回答她。
她很高興地與我攀談,說起這些年家鄉的變化。
“幾年沒回來看過了吧,這裏修起了很多橋,修了很多路,還有房子,好多樓房酒店,還有自己修了小洋房小別墅的,聽說最近還要在哪個地方修一個自然景區呢,你說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麽老想著往外跑,在家裏多好。”
“原來變化了這麽多,真好,都在發展。唉,大媽,我們就想趁著年輕多出去走走看看,見見世麵,在外麵闖蕩一番,趁著有時間,有精力,有體魄,不然以後走不動了,多可惜。”
“也是,你們還年輕,是該多出去學點東西,我們就不行啦,我們老了,外麵的世界我們適應不了,還是自己家裏待著舒服,有句老話說的好啊,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己的狗窩,話糙理不糙啊。”她感歎。
又問我,在外邊工作辛不辛苦,會不會時常想起家,又說起她在外麵已經幾年沒回來的兒子,老伴去世了,很久都是她一個人在家,希望他能不要老是忙,回來看看她。
我聽得心裏暖暖,又澀澀的。不知說什麽好,隻能安慰她會回來的。
車子一路開,窗外的景色一路變化,我稍稍平靜的心又泛起了漣漪。
沒多久了,我就要看見我的媽媽了。其實她不孤單,有齊叔叔陪著她,心裏有些打退堂鼓,以前不理解她,總是衝撞她,這幾年為了曾明旭還賭氣地先領了結婚證逼她就範,不知道這次回去她會怎麽對我,打罵?還是漠視。
想想鼻子就酸了,打罵還好,我心裏還好受些,她要是不願意見我呢,我居然這麽愚蠢,相信李桂芳卻不相信自己的媽媽,她來找我也就是表示她妥協了,表示她願意祝福我,我怎麽能相信李桂芳的話呢,她不知道在李桂芳那裏受了多大的氣才一聲不吭又離開。
“大媽,你說我如果做錯了事情,做了一些傷害我媽媽的事情,我媽媽會原諒我嗎?”我有些忐忑地問起老人。
“那要看是什麽事情了,不過一般都會原諒的,好好認錯,好好道歉,母女沒有隔夜仇的。做媽媽的,才舍不得孩子受苦呢,所以一般都是父母先妥協啊。”她歎了口氣。
“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孩子,能把這小女娃教養的這麽好,乖巧懂事透著一股機靈勁。你也是當媽媽的人了,可以設身處地替你媽媽想想了,多理解她,父母都是不容易的,沒事的放心,會原諒的,會原諒的。”她摸了摸悅悅的頭,悅悅害羞地躲進我懷裏。
我心裏有些放鬆,對她感激地說謝謝,她擺擺手,示意沒事。
如果悅悅像我這樣,幾年賭氣不回家,我會怎麽樣呢?又生氣又心痛吧,氣她隨意離開,又心痛地盼著她回家。
我的媽媽會這樣嗎?她還會原諒我嗎?
小時候每每犯了錯,媽媽要教訓我時,爸爸總是會攔著,將我護在他身後,眼睛笑眯眯地逗媽媽開心,讓媽媽消氣,後來爸爸走了,我也就不怎麽敢犯錯了,我心疼她,我想好好聽話,趕緊長大,賺錢養她,因為爸爸不能護著我了,也不能護著她了。
現在,犯了錯,該怎麽辦呢。
幾十分鍾的車程,隨著我複雜的心緒,一直被拉長,好像車子已經走了很遠很遠,遠到與武漢永世隔絕。
搖搖晃晃著,巴士到站了,我把悅悅拍醒來,才過多久,這丫頭居然又睡著了,我哭笑不得。
家離汽車站不遠,我步行過去,悅悅鬧著要下來自己走,剛好我的手累了,就讓她牽著我的衣角,邁著小小的步子前行。
我走得很猶豫,好幾次悅悅都停下來等我。
“媽媽走快點啦,快一點再快點。”她拖著我的手。
“好好好,媽媽走快點。”
終於還是到了,我在小區門口停了下來,深呼一口氣,走了進去。
門衛伯伯沒有攔我,帶著老花鏡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看報紙去了。
都到這兒了,還怕什麽呢。我鼓勵自己。
三單元,二樓,201。
我摁響了門鈴。
“咚,咚,咚。”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我緊捂著胸口。
然而,時間過去了,門沒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