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紅豆相思(三)
周舟和趙燕綏來的挺巧,距離除夕雖然還有十幾天。但這是大節,一年的紅火從除夕開始,有時也會有人提前祝賀,請財神。
戌時,天色還不大晚或是夜色正開始,酒家便開始熱鬧起來,因周舟和趙燕綏是新客,掌故的便使了人來,說是相逢既是有緣,一起來求個好兆頭,還說今晚聽掌櫃的意思是要聽曲,請的還是兩淮的名妓。
周舟沒聽過曲,但想想應該是和唱戲沒什麽兩樣兒,大抵也是咿咿呀呀的,這種東西看得懂的覺得有意思,但周舟素來是個俗人,對這些文人雅士喜歡的東西不大能提起精神,但趙燕綏想去周舟也就應了。
戲台子是搭在梨春院,想來是名妓要來的緣故吧,排麵也是極好的,就前麵那幾盞彩色金花宮燈想來也是使了不少錢的。
人還沒有全部落席故而戲也沒有開始,許是看趙燕綏一身的貴氣吧,掌櫃的瞧著趙燕綏的身影便上前開始攀談起來,但無非也就是家中是幹什麽營生來南京是要發展一些家中的事業之流,寒暄了幾句趙燕綏便回到了周舟身側。
見周舟興致缺缺,趙燕綏低下頭湊到周舟耳邊小聲道:“今夜邀咱們來的另有其人,搭會兒舟舟可能又有故事聽了。”
聞言,周舟來了精神,不喜歡看戲但是聽故事她還是喜歡的,隻是不知這一回又是什麽。
“…………………………”
客齊,梆子聲響,戲起。
鑼鼓的聲,嗩呐的聲,今日是要娶親,今日扮得是那《狐狸娶親》,場景一開始便飄起了花瓣雨,緊接著便是一群白臉紅腮狐狸扮相的人從黑色的幕布後邁著詭異的步伐跳著出來,花瓣雨還在下,同往常場次不同,今日的狐狸不是在台上表演而是走到了人群中,似乎要在人群中挑選新娘。
因今日來的都是熟人,所以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麽不對,而掌櫃的也隻以為是臨時改的戲碼,也沒覺得反常隻覺得一反常規倒有趣的緊。
花瓣雨還在下,狐狸在笑,下一瞬整個梨春院突然靜得厲害,除了周舟和趙燕綏所有的人好像睡過去了一樣,稍許,布幕後一個妖嬈身段的女人邁著嫋嫋的步伐走出來,瞧見女人,所有的狐狸有序的讓出一條路。
“先生有禮了。”女子嬌嬈的朝著趙燕綏欠身,腰一扭坐到周舟身旁,自顧自的拉起周舟的手含笑道:“姑娘這雙手可真是好看,姑娘人也好看。”
被人誇本來是好事,可入手一片寒涼卻從心裏難受,點點頭收回手,周舟坐遠了一些刻意離趙燕綏近了幾分,周舟覺得眼前的美人有些過於冷了,她有些怕冷。
瞧著周舟的動作,女子也不惱,臉上的笑更盛了,“唐突姑娘了,先生說姑娘喜歡聽故事,今日也是來聽戲的,不妨奴家先給姑娘講個故事吧。”說著不等周舟回話便自顧的講起來。
“…………………………”
記不清是什麽時候的事了,那時這還有一座韶陽山,山頭的杜鵑花開的時候山主夫人誕下一女,韶陽山主大喜以華燈萬盞順滿江湖而下希望神明能夠收到,為自己的女兒降下福祉,神明存於浩渺,世人皆道韶陽山主太過於寵溺小丫頭,怕會折了小丫頭的壽,但又都心懷期盼,希望真有神能聽到降福於韶陽。
萬燈而下照亮了整條滿江湖,許是山主心太誠的緣故,那一夜被盈雪覆蓋的韶陽,原本早以黃葉枯枝的荷塘竟然一夜之間開了,韶陽有異象,引來了不少看客,就連七王爺也帶著小世子上了韶陽山。
韶陽上下跪倒了一片,韶陽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貴客,韶陽山主也連忙抱出新得的小女兒,希望七王爺可以給小女兒賜名。
天降異象,七王爺也樂意賜名,隻是臨了卻是讓小世子來賜這個名。
小世子其實是被七王爺硬拖來的,眼下瞧著烏壓壓的跪倒了一片,再瞧小孩兒猴子似的醜死了,不由蹙眉,他最不喜這套虛禮了,他又不是他爹,這些虛不虛實不實的東西最是煩人了,原不是祈願嗎,怎地現下還要幫人取名了?
真是無趣得緊,當下便丟下“明瑾”二字,轉身上了馬車,原是燈火太亮刺了眼睛的意思,但韶陽山主卻是大喜,隻道明者太陽瑾者美玉,女兒一定會開開心心的長大。
謝明瑾是圍繞著小世子長大的,父親說小世子叫李昭。
牙牙學語時,父親說,“小明瑾,你的名字可是小世子取的,這是份很大的榮耀。”
懵懂記事時父親說,“明瑾,你是個有福的孩子,將來一定也能成為小世子那樣人。”
幼學之年父親說,“明瑾,九王爺請旨給你和小世子賜了婚…………。”
謝明瑾沒有見過小世子,隻聽得韶陽一些老人時而提起過,隻說小世子李昭如昭昭明月,他的才華整個京師無人能及,今上最是寵愛小世子。
李昭在謝明瑾心中成了一個結,無疑,謝明瑾想見一見這位小世子倒底是長什麽模樣,縱使是一眼也滿足。
但謝明瑾牙牙學語時沒見到小世子,懵懂記事時沒有見到小世子,幼學之年也沒有見過小世子。
心中所念沒有出現,但生命的長河卻仍在繼續,又過了兩年謝明瑾長了到十二歲可小世子還是沒有出現,她的樣貌樣倒是長得越來越好,整個人嬌花兒一樣,整個韶陽沒有人的樣貌比她更甚,可韶陽山主和山主夫人都隻是平庸之姿,父親和韶陽的人都說這定是天降異象賜下的福祉。
於是謝明瑾每天下學後就開始盯著鏡子,她想“鏡子,是否能穿過空間呢?”
許是這種心念太強的緣故,謝明瑾終於在十四歲時見到了李昭。
春和十七年
平靜了近百年的韶陽,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禍事夷為了平地,北境戰事有變,追兵竟一路追到了韶陽山,韶陽雖然有家兵可怎麽擋得住鐵騎。
邵陽山成了一片火海。
父親死在了自己身前,他替自己擋了箭,意識消散之際,父親說,“明瑾,別怕,會有人替父親保護你的。”
謝明瑾不信,這時候誰會來保護她呢?他現在也沒有出現!
謝明瑾逃過了一劫,父親死後,母親拽她躲到後院的一口枯井中,韶陽一片火海,但沒有燒到這裏。
從枯井中出來時,已是三天之後,大火燒了三天。
韶陽從隱世之地變成了一座荒山,韶陽連一顆草也沒有留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焦灼的味道,是火燒到皮肉的味道,現在是早間,謝明瑾記得這個時段,鍾鳴鳥都會叫的,它一叫,整個韶陽就醒了。
韶陽沒了,沒得蹊蹺,母親雖然心中悲痛,但還是帶她離開了韶陽,父親沒了,母親唯一的支撐隻有她。
離開了韶陽,母親帶著謝明瑾穿過了披梭林,那片據說是韶陽與俗世交界的林子,母親帶她去了俗世,她們在一個莊子上安定了下來。
母親沒有做過活,但俗世不同於韶陽,到哪都得用到銀錢,母親就開始接繡坊的活。
時間似風,輕輕一吹,兩月轉眼而過,但在謝明瑾看來仿佛已經過了數載,她漸漸地適應了莊子上的生活,強迫自己忘記韶陽,忘記父親忘記李昭,父親最後的話仿佛成了笑話,沒有人會來保護她,保護她的一直是母親。
謝明瑾漸漸釋懷,她開始幫人抄書補貼家用,隨著時間的流逝,母親雖然還沉浸在韶陽和父親的過往之中,但是不再像才來到莊子上那樣用做活來麻痹自己,事情似乎在變好,雖然過往不能推翻。
但上天似乎又開了一個玩笑,母親去繡莊送繡品卻是再也沒回來,母親是一個好人但上天待她卻是不好,送母親回來的人說,母親在街上遇到一個乞討的小孩,那孩子似乎是不大正常,渾身是傷,他跑進了母親的懷裏,母親攏住他,可那孩子就像發瘋一樣用藏在身後的刀捅向了母親。
母親走得很安詳,從麵上看是這樣的,她的嘴角帶著微微的笑就像在韶陽那樣,謝明瑾想母親大概是見到父親了,父親最是疼愛母親,記得那時自己得了糖放在糖罐子裏,父親總是偷偷的拿了去給母親,母親總說糖是小孩子吃的,可是嘴角卻總是帶著笑,分明是喜歡的得緊。
春和十七年,謝明瑾恨毒了這一年,這一年謝明瑾成了徹徹底底的孤兒。
父親錯了,神明並沒有為自己賜下福祉。
沒法把母親帶回韶陽,謝明瑾把母親的骨灰撒在了春江,這裏是滿江湖的下遊,同根同源。
送走母親後,謝明瑾偷了屠夫的刀在鎮上的街邊睡了兩日,她有些不對勁,莊子上的人說她瘋了,十四歲的女孩,雙目沒了光彩一片死色,原本嬌豔的臉上多了幾分陰翳,唇角幹裂沾染了些許血跡。
第三日她守到了那個殺死母親的凶手,聽到聲音到人的那一刻謝明瑾雙眼變得猩紅,她的聲音不是一個稚子該有的聲音的,是一個中年人的沙啞,這是一個侏儒男人,他是故意殺死母親的。
謝明瑾殺死了男人,十四歲的她殺人了,她為母親報仇了,可她卻笑不起來,心裏依舊是空落落的,衣角的血跡讓街上的人紛紛側目,有人去喚了捕快可謝明瑾卻沒有逃走,她徑直的走到春江邊。
母親曾說滿江湖的水能洗去罪孽,謝明瑾跳江了,她想母親了,想父親了,她想回韶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