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比翼連枝(四)
淮水兩畔
霧氣大得很,像極了深秋的早晨,不把霧撥開的話壓根看不到路,可太陽明明還掛在半空中,再觀四周孤零零的樹幹上已經布滿一層銀色,不知什麽時候,竟開始下了霜。
幾番經曆,周舟有些畏冷,身子不由抖了抖,但偏頭瞧見趙燕綏又迅速直愣起肩,攥緊手中的鞭子朝前大步走去,剛跨出兩步,手卻被趙燕綏給抓住了。
趙燕綏拿著先前的錦裘不由分說的就往周舟身上套,“舟舟要保護好自己才能保護好我啊,不然要是舟舟生病了,又剛好遇到危險這麽辦?”
“先生……”瞧著趙燕綏的舉動,周舟下意識的想拒絕,可是身上一暖卻是怎麽也開不了口。
兩人一狗又走了許久,隻是走著走著卻是沒了路,幾顆大白楊樹把路口堵得死死的,通身的黑像極了蛟龍的鱗片。
往日的淮水兩畔四路通天,今日倒像是遇到了鬼打牆……
事出有異必有鬼,攔住趙燕綏,周舟像前探了幾步,快要靠近樹身的時候,樹後徒然走出一個佝僂的老嫗,突然出現的身影,周舟的警惕心一下子提了上來。
仔細打量起老嫗卻又看不清她到底多少歲,老嫗雖然身形佝僂頭發花白,可麵貌卻是一副二八少女的模樣,瞧著青蔥的樣貌,想來定是不缺追求著的。
“你是誰?為何會出現在這兒?”瞧著老嫗周舟疑惑之餘又不乏緊張,偏頭想問趙燕綏眼前的老嫗是人是鬼,一道粗糲的聲音就從耳邊劃過:
“姑娘,這張臉可真是好看,老婆子這張臉用了上百年了,一直找不到一張合適的,不如今日姑娘就當可憐可憐老婆子,把這張臉送與我如何?”
像被沙子在喉嚨裏摩挲的聲音,周舟隻覺脖頸後麵一涼身上一陣雞皮疙瘩,再然後便覺身上好像撲上來了什麽東西,感覺不好,周舟嫌惡的一把扯開,手中的鞭子也適時的抽了上去,鞭子是趙燕綏給的,用著也順手自然也沒有落空,立時空中的黑影發出一陣淒厲的慘叫,重重的跌落到地上,慢慢化作老嫗的模樣。
隻是略有不同,原先老嫗精致年輕的麵容不在,似是褪了一層皮一般,原先光滑的皮膚變得粗糙,瞧著紋路就如同眼前幾顆攔路的白楊樹一般。
“這是樹妖?”周舟眼中閃過幾絲不明所以,朝著趙燕綏投去探知的目光。
“是或不是。”端起錦帕把周舟浸了少許水霧的手擦幹,對周舟安撫的拍拍走,才似笑非笑的瞧向老嫗,“這世間有鬼必會有精怪,讓精怪是天生地產的靈物,鬼則是人死後的一種形態,若對人世的執念不大不久便會進入輪回,又有執念過重者則會繼續留在俗世成為怨靈。”
“但是眼前這位就有些特殊了,非人非鬼非精怪,卻活在俗世數百年,說起來這和下麵的人脫不了幹係,隻是她生前也是個可憐人,所以這事一時也沒個人管,不過這回十幾條無辜的性命她卻是再難逃罪責。”
聞言,老嫗身形一顫便想逃,趙燕綏也不阻止,隻是沒走幾步老嫗卻又停了下來,沉寂了許久卻流下兩行血淚,這精靈鬼怪原是沒有眼淚的。
“我隻是恨他,我恨他誤了我!”許久老嫗方才出聲,聲音沙啞卻多了幾絲淒涼。
“你恨崔巽?”趙燕綏輕聲道,眼中含笑盡是打量。
“李越!”趙燕綏話落,老嫗開始激動起來,“我恨李越!我恨他…………恨他棄了我!”說著聲音卻又小下來。
“我出身高貴,南陽郡主之女,太宰之孫,我自降生便被授予襄平縣主的尊位,宗室之女,何其尊貴,可那兩個人卻毀了我的一生,還將我困在這方寸之地,我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春和三十五年,我十六歲,那一年的蓮蕖開的格外的好,我自幼身體頹弱,所以盡管家中兄弟姊妹眾多,可祖父和母親都要更疼我一些,因我喜歡蓮蕖,父親便去西疆為我尋來紫色並蒂的金蓮,夏日炎炎,滿池塘的芳華美得似仙境。
太宰府每年都會開賞荷宴,目的不是為了賞荷,原是我性子沉靜,母親便尋了些由頭找來京中的女兒家給我作伴,我也很歡喜,可春和三十五年的賞荷宴卻毀了我的一生,太宰府招回來了一匹狼,而我就是引狼入室的人,是我害死了太宰府滿門上百口人!
我叫…………張芙
“…………………………………………”
春和三十五年,我遇到了一個人,那天是上元節,上元和乞巧在京中都是很熱鬧的節,因著我身體頹弱每年我都隻能待在家中,但那一次我背著母親跑出去了。
京中的東西南北的差異就像四季一樣各有不同,其中城南是最富庶的,春和三年和邱邙簽了停戰文書後,兩國的關係也漸漸緩和,兩國之間的商業往來也多起來,當朝的絲綢和織品,瓷器會銷往邱邙,邱邙的皮草商人也時常會停駐在京中。
我第一次見到商戶吆喝賣貨的模樣,我那時想,這才是人間煙火氣。
那天我遇到了一個人,他長得雖然沒有父兄俊美,可是他的笑暖暖的,見到他笑的一瞬間我有些呆了,我想這個世界上除了阿娘與父兄,這大抵是最溫柔的人了吧,鬼使神差的我竟差人去打聽了他,他們說,他不是京城人士,此番進京是為了參加這一回的科舉考試的,他們說,他叫李越…………
那天以後我覺得我魔怔了,我會時常想起李越,想起那個可以溫暖人心的笑,我想我大抵是喜歡上了李越。
不知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兩月後我再一次見到了李越,是哥哥帶他來的,李越家並不富裕,他和哥哥相識,離科考還有一個月,哥哥便把他帶入了太宰府,名義上說是給我找了個授課老師,沒有人知道那天我有多高興。
我跑去找了母親,我跟母親說我喜歡上了一個人,他還來了府上,母親才初聽時,怒極,可後來祖父瞧了李越的文章後便也鬆口了,祖父說,李越的文章中有富海乾坤,這樣的人即使是清貴也配得上太宰府,但這件事誰也沒有和李越提起過,依著母親的意思是要李越高中後才向他提,母親說,她總是不想讓我吃苦的。
我答應了母親,我知道李越一定會高中的。
而李越也確實考上了,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
因為狀元府邸還沒有落成,所以慶功宴便定在了太宰府上,祖父很是高興,雖然狀元每三年就會有一個,但這回確實不大一樣的。
宴席開到一半,祖父跟李越提了我和他的婚事,李越猶豫了一下……可也答應了,我不清楚他在猶豫什麽可我還是很高興,起碼他沒有拒絕我,再說成親嘛,緊張猶豫一下是肯定有的。
春和三十五年,我和李越成親了,十裏紅妝,京中有名望的人家都來了,那日我是這個世間最幸福的人。
可成親之後我卻不大快樂,我總覺得李越心裏藏著一個人,可每當我問起時,李越總是會有理由搪塞過去。
後來時間久了,我終是病倒了,李越的秘密似萬均壓在我的心頭,我想我大抵一開始就是錯了,我心裏有了一絲悔意。
我病倒的消息不知從哪裏傳了出去,京中瞬間鬧得沸沸揚揚,母親哪能放任這樣的存在,母親來了侍郎府,她問我到底瞞了她什麽事,我什麽也沒說,可李越卻坦白了,他說他在淮安早有妻子,她一直在等著他。
我瞬間奔潰了,他已有妻子那我算什麽,我生來高貴,我骨子裏的驕傲,不允許我成為別人的笑柄,我跟著母親離了侍郎府,但回家後我一點也不開心。
我時常盯著那一池子蓮渠,曾經隻要看著它們我都會很開心的,可這回我卻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又過了三月,房裏侍候的小丫頭急匆匆的跑來告訴我,李越的“妻子”死了!那個叫崔巽的女子死了,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從今往後我連一個死人都比不過了。
在那之後的幾月,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李越,我想他應該是很難過的,可是我也不開心。
再見,太宰府成了一片火海,是李越放的火,他穿著一襲紅衣,像是娶親可他卻不是,太宰府百餘口人,誰也沒活下來,有人在水裏下了軟筋散。
我拚命的爬,可是我到死也沒有見到,阿爹,阿娘,哥哥還有…………
我想我大抵是死了,我感覺我瞧見了我的一生。
最後我被關在了一方池塘裏,我瞧見火光,我瞧見張家人在痛苦的求救,可我卻救不了,我成了後院眾多蓮蕖中的一朵。
我恨………………也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