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說實話,我從來沒喜歡過校服。我所擁有過的校服,無一不是設計簡單、剪裁粗獷、版型鬆垮、布料粗硬,穿在身上說不出有多難看。加之我們學校的校服是以鮮豔的草綠色為主色調,在其映襯下,包括我在內的許多學生個個看上去臉色發青,全然沒有朝氣蓬勃的麵貌。當然,也有把它穿得很好看的人,譬如那些穿什麽都好看的人,星媛就是其中之一。


  星媛葬禮的前一天,我哭了一整夜。任憑我怎麽翻箱倒櫃,硬是找不出一套像樣的衣服去出席如此重要的場合。最後,我決定穿校服去。作為星媛的摯友,我理應以最體麵的形象去送她最後一程……


  早早就穿戴整齊的我等到第一束曙光出現,便匆忙走出家門,搭上第一班公交車前往墓園。清晨的墓園,空氣清新得透著絲絲涼意,在炎炎夏日裏,可算是絕佳的避暑勝地。目之所及,皆是鬱鬱蔥蔥的綠,細看之下還能發現在大片大片的綠中隱藏著零星幾朵淡雅的小花。然而,就算景色再怡人,過往的行人也無心欣賞,畢竟,這是一個充滿悲傷的地方。我茫然地看著大得不見邊際的墓園,心裏又慌又急。找不到路,又忘了帶手機,萬一遲到了該怎麽辦啊……想到這裏,我忍不住嗚咽起來。四周路人寥寥無幾,且都一臉傷心的樣子,我著實不敢上前打擾。無奈之下,我隻好沿著大路邊跑邊找。我無助地跑了不知道多久,汗水濕透了我的衣服,終於,在筋疲力盡之際發現了那一抹熟悉的綠。我們校服的草綠色是那麽的鮮豔,即便放在滿眼的綠之中也足夠顯眼。我頭一回感覺到它的親切與美好,竟有種為它高歌一曲的衝動。


  “同學,等等我!”我一口氣追了上去,才發現那名穿著校服的同學很陌生。


  同學回過頭來打量我一番後,吞吞吐吐地問道:“你也是去冼星媛……的嗎?”


  “嗯,我是她的……同班同學。”那時候的我之所以會這樣回答,是因為顧慮她可能也是星媛的好友。仿佛有著同班同學兼好友的雙重身份就能提升我在星媛心目中的地位。至少比她重要。


  “哦……”那人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默許讓我隨行。


  當到達目的地時,我赫然發現工作人員還在忙忙碌碌地準備著各種東西。還好沒有遲到……我暗暗舒了口氣。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後,一陣強烈的困倦感向我襲來。我輕輕地踏進靜謐的靈堂,找了一個陰暗的角落坐下,開始環顧四周。靈堂門外整齊排列著一個個花圈,上麵貼著贈送者的名字,裏麵則堆放著數十束用淡紫色絲帶裝飾的白色百合花。清雅的花香溢滿了寬敞的靈堂,掩蓋起香燭的氣息。若不是那張放在靈堂正前方的星媛的照片不停提醒著來人,恐怕大家都會忘了這是一個葬禮吧……我一眼認出照片是在文藝演出時拍的。那時,星媛穿著那條嶄新的銀色連衣裙,笑得很燦爛。下台後,她邀我一起合照,照片一直保存在我的手機裏……正當我沉湎於回憶之中,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殷然,我們在那邊坐,你要過來嗎?”


  “哦……好……”我魂不守舍地看了梅芳尋一眼,然後任由她拉著我去到靈堂的另一側。那時的我隻顧著想星媛的事情,未曾注意到周圍的異樣。譬如找我的是梅芳尋而不是弦樂團的其他人,譬如她們看我的眼神十分奇怪。可是,即便我注意到了,又能如何?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並非我所能改變的。


  朦朧間,我聽到她們在低語。


  “我們要去問候一下叔叔阿姨嗎?”


  “你沒看到他們正忙著嗎?還是別去打擾他們了……”


  “要不……我去把星媛的妹妹抱過來照顧?”


  “不是有星媛的奶奶在嗎?”


  “怎麽……你們不知道嗎?”梅芳尋驚訝地看向她們,欲言又止。


  “知道什麽?”


  我回過神來,愣愣地等著梅芳尋的回複。


  “星媛的奶奶在不久前去世了……據說葬禮要隔一段時間才能再辦,不然不吉利,所以才延後到了今天……”


  “啊……”弦樂團眾人發出連連的驚呼聲。


  星媛的奶奶怎麽突然就去世了?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星媛沒有告訴我們?

  有人替我發出了這一連串的疑問。


  “好像是急病,就在期末考前……我也是這幾天才知道的……”梅芳尋輕聲回道。


  “星媛肯定是不忍心讓我們為她擔心,所以才沒告訴我們的……”於夢涵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應該告訴我們的……”說著說著,辛恬忍不住哭了起來。


  告訴我們,然後呢?除了說幾句安慰話外,我們還能做什麽?可是……可是即便如此,我也希望能陪她一起傷心一起哭,希望能成為支持她的力量啊……你應該告訴我的……


  不對!就算她沒有告訴我,我也應該猜到才是!虧我還自詡是她最好的朋友,竟自作聰明認為她情緒低落甚至疏遠我們是因為發現了那天晚上的事情……說不定一切的猜想都是我一廂情願的錯覺!正是我的疑心與心虛使我裹足不前,沒能鼓起勇氣去了解她、關心她……在星媛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什麽忙也幫不上,這算什麽朋友啊!想到這裏,我悔恨得幾近窒息。


  無論按照什麽標準來衡量,星媛都是一個無可挑剔的人,唯有這樣的人,才會在離世之時得到眾人的追思。這一天,前來悼念星媛的人坐滿了整個靈堂,其中許多是來自我們學校的。上至校長和老師,下至不同班級的學生都來為星媛送行。不僅如此,校長還特地準備了幾頁挽詞,以表達對星媛“過早的離場”的深切惋惜與遺憾,並將之稱作“學校巨大的損失”。


  我昏昏沉沉地聽著各個代表們一個接一個地上台誦讀著挽詞,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走吧,我們去瞻仰遺容……”


  直到梅芳尋在我耳邊細語,我才發覺被我擋住了出路的同學們正以惱怒的目光瞪著我。


  “嗯……”我收斂心神,跟著梅芳尋往前走。


  不知什麽時候,星媛的靈柩被抬到了她的相片前。那是一副深棕色的棺木,棺木的周圍鋪滿了白色的風鈴花。我安靜地排著隊,默默地觀察著前麵的人的舉動。我從未參加過葬禮,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才合適。當我發現有的人佇足在靈柩前久久沒有移步,我既心焦又激動。沒有人去催促他們離開……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像他們一樣賴著不走?我有太多太多的話要和星媛說了,自然不會去考慮自己是否對儀式存在誤會。於是,在輪到我的那一刻,我飛快地衝到星媛的棺木前,把額頭貼到玻璃上,希望能更靠近星媛一點。躺在裏麵的星媛身穿白紗連衣裙,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在白色的軟墊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待嫁的新娘。也許是因為化了妝的緣故,她的臉色依舊紅潤,仿佛隻是睡著了,下一秒就會醒過來。


  “星媛……”


  我聽出了那個聲音的主人。星媛,你的新郎來了,快醒醒啊……我倚在棺木上,心裏不停地叫喚著星媛,卻沒有得到一絲回應。我按著劇痛的胸口,悲痛欲絕,可奇怪的是,我竟流不出一滴淚水,難道淚水真的會流幹嗎?明淨的玻璃被我呼出的氣體弄得模糊不清,我木然地抬起頭來,被對麵的人嚇了一跳。隻見那人臉色蒼白、雙顴凹陷、眼神空洞,活像一縷淒慘的鬼魂。他是徐明曜嗎?我差點兒認不出他來。不過半個月,一個人的變化怎麽能如此之大?身為籃球隊主力的他竟瘦成了這般孱弱的模樣,若不是方政在一旁用力攙扶,恐怕一陣微風就能把他吹倒在地。我看向玻璃中麵如死灰的自己,不禁自嘲道:我又何嚐不是一副不成人形的樣子?隻是許久沒照鏡子,不自知罷了……


  那一天,我們三人一直留到了墓園關門才走。其實葬禮在中午就已經結束了,可我和徐明曜死活都不肯走。星媛的父母拿我們沒轍,隻好隨我們坐在星媛的墓碑前發呆。後來,方政提出要送我們倆回家,考慮到時間太晚,我婉拒了他的好意。獨自走在漆黑的路上,我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的心裏裝滿了悲傷,沒有一絲空隙去感知其他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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