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那天晚上,我繼續被噩夢所纏繞,與先前不同的是,夢裏除了那輛飛馳的大貨車和染血的毛線球外,還清晰地出現了星媛的身影。星媛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可我卻無論如何也抬不起手去把她拉過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貨車向她撞去。就在我想要放聲尖叫之際,夢醒了。我重新閉上雙眼,再次夢見了星媛,這一回,她離我遠了一些。她向我伸出手,而我依舊沒能抬起手來牽住她。貨車從我眼前呼嘯而過,然後天下起了雨,雨水大滴大滴地打在我的臉上。我倏然驚醒,發現臉上的並不是雨水。我接連不斷地墜入同一個噩夢,縱然每一回在細節上都有些許的差異,可夢境的焦點始終在星媛身上。如此反複十數次,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到底事實是否正如方政所說,星媛明明可以得救而我卻沒有出手救她?我必須知道真相!如果星媛確實是因為我的無動於衷而離世,我是絕不可能原諒自己的。隻要能看到監控錄像,一切就能水落石出。問題在於,我沒有那個權利更沒有那個能力去要求警察叔叔給我調取錄像。至於方政,從他的話中不難猜出,他壓根兒沒看過那個錄像。莫說他或許根本沒有能耐看到那個錄像,就算有,自詡恪守原則的他也絕不會去做違規違法之事。反正,求他也是白搭。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才好?我深知,隻要我一天沒有弄清楚當日的真相,我便一天無法得到安寧。我心裏充滿了矛盾,既害怕夢見那些觸目驚心的片段,卻又想再見上星媛一麵,最後,我放棄了掙紮,昏昏沉沉地又睡過去了。


  由於學校裏沒有空餘的宿舍,我便隻能繼續住在原來的宿舍裏。對於不吉利這個問題,我絲毫不介意,倒不如說,我還盼著星媛的魂魄能回來和我說說話,解開我心中的謎團呢。當然,我的父母有自己的想法。他們硬是要我退掉宿舍的床位,然後每天花兩到三小時上下學。這樣導致了我必須比從前早起至少一個半小時,因而起床也變得越發艱難了。我自覺身心俱疲,完全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情,同時,我可以預見到,至少在短期內,我都不得不忍受弦樂團的針對與排擠,這使得上學這件本沒有多少樂趣的事情,變得更加令人反感。


  “起得那麽晚,不怕遲到嗎!”


  “還磨蹭什麽?早餐別吃了!不然趕不上公交了!”


  我原以為住在家裏多少能得到溫暖與慰藉,隻可惜,他們的言行著實令我心灰意冷。還是回去學校住的好,至少用不著受這份氣……我很感激校長無條件地為我保留住校的資格。不是常說,選擇越多的人幸福感越高嗎?雖然我的選擇隻有兩個,但終究比沒有選擇要幸福一些……


  我自以為能無視他們的敵意,但到了被迫直麵的時刻,還是難免會覺得心酸難過。大概是不甘我僅僅被孤立,幾天後,李嘉敏舊事重提,聯同弦樂團眾人當著我的麵捏造起謠言來。謠言內容大多都是無中生有,或是基於一丁點事實加鹽添醋而成。謠言並沒有止於智者,反倒越傳越多、越傳越廣。不過一周時間,關於這些惡意中傷我的話,級裏的同學大多都有所耳聞。為了躲開她們,一到課間,我總會跑去樓下的小賣部,混在排隊買零食的同學之中。可隨著謠言的不斷擴散,無論走到哪裏,我似乎總能感受到附近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或是在我背後竊竊私語。


  麵對從四麵八方投來的目光與責難,我始終保持著漠然的態度,並誤認為這樣便是最好的反駁與反擊。隻要我不示弱、不屈服,久而久之,他們便會因為奈何不了我而敗興離場。沒想到,我的沉默竟被解讀為無話可說,而他們挑起事來就更加理直氣壯了。直到那一天,在我路過足球場的時候,一個足球朝我飛來,正中我的後背。我痛得淚水直流,回頭卻見那些肇事者在哈哈大笑,隱約還聽到他們在說什麽腳法真好、真準之類的。我不知道這一球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反正,我忍不住哭了。我委屈地在教室樓裏晃蕩,然後心寒地發現竟找不到一個可以讓我安心痛哭的地方。無奈之下,我隻好躲到廁所裏,想著他們還不至於沒有那麽不要臉,為了嘲笑我的狼狽而把廁所門踢開吧……


  自此以後,我隻要一有機會就會躲到廁所裏,等到上課才出來,這樣一來著實讓那些想要“伸張正義”的人傷透了腦筋。也不知道他們是哪來的膽量,後來,他們不再滿足於把我課桌上的東西甩到地上、踩在腳下,轉而在上課時做出諸如用筆來戳我的背脊、拿橡皮擦來扔我、把水倒在我衣服上等不痛不癢但足以惹惱人的舉動。直到他們在班主任的課上公然故技重施,我終於不爭氣地哭了。我絕不相信,班主任沒有察覺到發生在他眼皮底下的“惡作劇”,然而,他選擇了對我的眼淚視若無睹。確實,我拿不出任何證據去證明我受到了校園欺淩,畢竟,我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可以想象,如果我向老師、父母哭訴我現在的處境,他們除了會認定我的想法過於偏激和內心不夠強大外,還會苦口婆心地教育我要好好反省和檢討一下自身問題。大家同在一個班裏,為什麽就你有這樣的困擾,而別人卻沒有?潛台詞是:難道這不能說明問題出在你個人身上嗎?我實在不明白當中的邏輯關係,為什麽他們能夠把錯誤歸結於被欺淩的人身上。莫非因為真理掌握在大多數人手裏,所以就連正確也掌握在大多數人手裏嗎?我時常會想,如果事情發生在星媛身上,她會怎麽應對,後來,我不禁為自己的愚蠢而發笑。星媛怎麽可能遇到這樣的事情呢?畢竟,像她那樣擁有一切的人,總能得到更多的眷顧,就連衡量是非曲直的天平,也足以為她傾斜。


  在這起明目張膽的群體欺淩事件當中,我甚至連一個聲援者也沒有得到。或許是因為我的風評已經跌到了穀底,沈雲浩、楊陶和梅芳尋再也不敢替我說話。相較於那些鸚鵡學舌、不嫌事大跟著起哄甚至落井下石之流,像楊帆、董怡齡等為數不多的沉默旁觀者已經算是對我夠友善的了。


  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習慣了哭泣。但凡明眼人都能從我通紅的雙眼中看出我的不快活。可奇怪的是,我的父母竟絲毫沒有發現我臉上的異樣。回到家裏,我不僅沒有得到他們一言半語的安慰,反倒還要忍受他們對我無窮無盡的指手畫腳,仿佛我做什麽都是有問題的。早知道如此,我還不如回學校住,至少在宿舍裏還能落得清淨。但當時的我已然把全部的力氣用在負隅頑抗,因而再沒有餘力和他們作對。現在回想起來,幸好那時候沒有衝動行事。住在家裏縱然再不濟,也終究比住校要省心一些。畢竟,他們不會費那個力氣來我家搗亂,可如果在宿舍裏,倒就不一定了……在那段精神緊繃的日子裏,正因為有家的存在,我才能偶得片刻的喘息和放鬆,而不至於被逼瘋……。


  在每個不眠之夜,我都會暗自向上天祈禱。我希望,世道可以允許我們拒絕感謝那些做得不好的老師、父母,可以允許我們拒絕原諒那些欺負過我們的同學、熟人,可以允許我們拒絕接受那些道德“綁架”,我希望這樣的世道終有一天能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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