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他變了
世界驟然安靜。
景與物隨之虛化。
像是在人頭攢動的劇場,燈光熄滅,視線昏暗,唯有正中一道強光,照亮了她最想要見到的那個人。
剪裁合體的淺青色長袍,立領上繡著隱約的花紋,腰間沒有束玉帶,更顯出腰線的流暢,身姿的挺拔。
月餘未見,他臉上雖有風霜,卻愈見白皙。眼中似隱隱含著笑意,卻不似往日那般外放,流露出一段含而不露的風流蘊藉。
去時金戈戎馬,歸時翩翩少年。
這樣子的歐陽晟,熟悉中又透著陌生,讓一向自詡灑脫的葉雨瀟喉頭發澀,幾度張口,卻發不出聲。
啪地一聲,是手中的筆管落地,葉雨瀟慌忙彎腰去撿,門邊的人卻已邁著閑適的步子,隔著一張堆滿教案的書桌,坐到了她麵前。
小纂望見院外有人來,幾步奔出去,順手帶上了門。想想又不妥,重新打開,守在了門口。
昔日恩愛兩夫妻,而今相對裝不識。
葉雨瀟眼眶發熱,好容易穩住神,撿起毛筆,重新坐了下來:“不知大人病症如何?”
“佳人入夢,寤寐難眠,許是……害了相思。”
歐陽晟嗓音暗啞,像是微風低低地吹過,卷起柳葉拂過光潔的手臂,沙沙地、磨人地,令人心悸。
往日的歐陽晟,絕對講不出這般含蓄撩人的情話。他此次北上,到底經曆了什麽?葉雨瀟恍惚了一瞬,竟脫口而出:“你到底是誰?”
“大概,是一位急著求醫,卻被大夫忽視的病人罷。”歐陽晟低低地笑了一聲,卻馬上以手握拳,抵在唇邊,壓抑地咳了起來。
真病了?葉雨瀟被這咳聲驚醒,趕緊回神,一把抓過他空著的那隻手,搭上了他的脈搏。
他剛從外麵進來,腕上的皮膚透著涼意,但卻在葉雨瀟診脈的手指下,迅速發熱,變得滾燙。
葉雨瀟察覺到這變化,莫名就想起了“小別勝新婚”,有點心猿意馬,怎麽都診不準脈。
正在這時,門外的小纂高聲喊道:“薛小姐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
這一聽就是故意拔高的音調,在給他們提醒兒呢。
這位薛小姐,來得可真夠巧的。葉雨瀟的手按在歐陽晟的脈搏上沒動,腳卻在書桌下重重地踢了他一下。
歐陽晟以手撐額,斜斜地靠著,歎了一聲:“無妄之災。”
瞧這故意裝出來的哀怨小表情,這真的是歐陽晟嗎?葉雨瀟怔了一瞬,險些笑場,趕緊把臉別開了。
薛靜妤走到跟前,兩人還保持著診脈的姿勢,一動未動,也沒人招呼她。
小纂都替她感到尷尬。
薛靜妤臉上的完美笑容僵了一下,但馬上就恢複了常態,給歐陽晟行了個福禮。她的姿態端莊標準,卻因穿了一件掐腰的小薄襖,顯得婀娜又嫵媚。
“阿晟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我聽說你還要幾天才到,正準備去望仙樓訂一桌酒,給你接風洗塵呢。”
歐陽晟抬眼看她,似有感慨:“你我相識十數年,都沒聽你叫過一聲阿晟,今日怎麽想起來改口了?”
薛靜妤就像是被人甩了一個耳光似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精彩紛呈。
葉雨瀟暗忖著這兩人之間究竟是有過什麽樣的故事,按在歐陽晟脈搏上的三根手指頭一時輕,一時重,生生按出幾個紅印子。
歐陽晟低頭去看,眼裏有了笑,正待開口,卻聽見薛靜妤道:“寧惠夫人這是在做什麽?”
“薛小姐不是也會醫術麽?怎看不懂這是在診脈?”歐陽晟不等葉雨瀟開口,先替她答了。
薛靜妤像是心裏有了氣,說出來的話不似先前那般柔柔的:“我們這兩家女學,規矩都是一樣的,不接診男病人。歐陽大人若要看病,何不移步後麵的濟世女學,我那裏有一位男大夫,可以為您診脈。”
這是想把歐陽晟弄到她那兒去呢?葉雨瀟瞅了她一眼。
歐陽晟倒是沒反對,但也坐著沒動:“那叫他來吧。”
薛靜妤愣了一下,忽然帶了哭腔,極像是在向心愛之人負氣撒嬌:“是我渾忘了,歐陽大人如今位高權重,深受皇上青睞,馬上又要封侯,怎能讓您移步,自然是要讓大夫過來伺候的。”
歐陽晟沒作聲。
薛靜妤狠狠地擰了擰帕子,吩咐丫鬟去濟世女學喊程雲鶴。
葉雨瀟收回按在歐陽晟脈搏上的手,一抬頭,正好看見那丫鬟在給薛靜妤使眼色,似乎在勸她走。
原來就連薛靜妤的丫鬟,都看出她今兒失了方寸了?為何會失方寸?是看到歐陽晟,情難自禁,還是篤定歐陽晟心裏有她?葉雨瀟曲指把那硯台一彈,又踹了歐陽晟一腳。
“腿有些疼,隻怕是傷了。”歐陽晟皺眉說著,低頭又咳了幾聲。
屋裏人齊刷刷地朝桌下看去。
葉雨瀟趕緊把腳收回來,才想起這桌上鋪著及地的桌布,桌底下的動靜,旁人是根本看不到的。
這個臭男人,居然耍他!葉雨瀟又好氣又好笑,如此一番,倒忘了去吃那一點子飛醋了。
一時程雲鶴趕了過來,給歐陽晟施禮。葉雨瀟討厭薛靜妤,但無意為難旁人,馬上讓出位置,方便他給歐陽晟診脈。
程雲鶴道了聲得罪,墊上小迎枕,診了一會兒,問歐陽晟道:“大人身上是否有舊疾?”
歐陽晟頷首:“膝蓋上有舊傷,已用藥,不妨事。”
“原來是膝傷。”程雲鶴道,“那請大人張嘴,我給您看看喉嚨。”
歐陽晟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
他明明一句話都沒說,程雲鶴卻覺得有重壓襲來,手心裏不自覺地冒出一層冷汗。
此時他才猛然反應過來,一屋子的人,此外還有一位夫人,一位小姐,怎好讓左軍都督張嘴,這形象也太不雅觀了。
可不張嘴,看不到喉嚨,單憑脈象如何開藥?
程雲鶴緊張抬頭,想要求助。
然而滿屋子的丫鬟都屏聲靜氣,連頭都沒敢抬。就連薛靜妤都似乎迫於歐陽晟的威勢,在兀自出神。
這男人真的是變了,這種感覺就好像是……他去了一趟北邊回來,忽然就從稚氣未脫的大男生,變成胸有城府、老謀深算、奸詐狡猾的成熟男人了。
好吧,倉促之間,她也很驚詫,這些詞兒用得不算準確。
葉雨瀟摸了摸下巴,走到歐陽晟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諱疾忌醫可不行,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