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浮塵5
一聲悠長的嘯聲從黑夜中傳來,隨之此起彼伏的嘯聲海浪般從四麵八方滾了過來。不多時,在鯨群的簇擁之下,父親那圓滾滾的似乎充滿了力量的身軀浮現在不遠處的海麵上。他那高聳的背鰭隨著身體的起伏而輕輕地晃動著,任何一個對手見了都會自慚形穢。
“風哨?”父親平靜地說,“你就是風哨?”
後來我才知道,風哨並不是那三個挑戰父親的遊獵族之一,他隻是個觀戰者。父親也隻是才從叮當的嘴裏知道風哨的。
奶奶離去之後,風哨的騷擾日漸頻繁、大膽。叮當決意來一個徹底的了斷。
“惡棍,久違了。你看起來比以前還要更健壯些。”
“是的,健壯到足以將你的背鰭齊根兒咬斷。”父親語氣依然平和地說,“你到這裏來想帶走什麽?得到什麽?”
“我隻是想得到我想要的或者說本該屬於我的一切。”
“叮當,好像你對我隱瞞了些什麽?”
“這隻是一場誤會。我希望你能聽我的解釋。”
“在我內心的風暴平複之前,我的主觀想法是不可改變的。所以,”父親長舒了一口氣說,“現在你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閉嘴。”
“我…”
“閉嘴吧,叮當!”
父親的語氣依然很平和但卻堅定無比。“閉嘴吧,叮當。”我在心裏這樣默念著,而叮當真就閉上嘴了。因為她當然很清楚,一場決鬥已經不可避免了。
“好吧,既然兩座冰山被海流推到一起互不相讓,那就讓武力解決一切吧。”
風哨說完這句話,豎起身子向著天空發出一聲怪異的嘯聲。這嘯聲尖銳細長,似乎可以直達雲霄隨著極光起舞。父親也同樣發出一聲更加洪亮些的嘯聲。我和石頭對這嘯聲再熟悉不過了。聽到這號令集合迎敵的嘯聲,我和石頭本能地遊了出來。父親看到我們的到來似乎並不覺得驚訝,隻是淡淡地說:“我的兒子們,你們長大了。”
父親的一聲“我的兒子”即刻將什麽飛雲姨媽的故事淡化了,我也仿佛瞬間回歸為那個整天賴著他的小男孩。
“我在想,我們的加入會讓太陽部落對遊獵族的勢力更具壓倒性。”石頭說,“我一直都很想給這個家夥的背鰭再加上一道或者幾道傷口。那樣,風起時傳說中的哨音一定更美妙。”
“你想聽到天籟之音的心情我理解,”父親笑了笑說,“但你要給你的弟弟妹妹們更多的鍛煉機會。所以,你和多多保持中立看熱鬧就可以了。”
海麵上聚集過來一雙雙閃亮的眼睛。空氣中登時充斥著陣陣殺氣。我的心髒瞬間加劇收縮,血液將身體的每一塊肌肉喚醒並進入亢奮狀態。
又不多時,對壘雙方已各自列好陣型,一場血戰一觸即發。
“能告訴我你們因何而對立的嗎?”母親遊來問道。
“遊獵族的風哨先生想要將叮當帶走。”父親說,“我當然不能允許他這麽做。”
“他可以帶走叮當,叮當本就是遊獵族的成員。”
大家聽到母親這樣說,無不錯愕而疑惑,甚至在想,這不過是一個女王趁機除掉身邊隱患的行徑。但母親接著說:“前提是叮當願意和他一起走,並在帶走她的時候將太陽部落的尊嚴留下。”
“這隻是一場誤會。我從沒想過要離開太陽部落。我熱愛這裏的一切。”叮當辯解道。
“但作為一個部落鯨王的愛人,深更半夜外出會見遊獵族的舊相識,至少已經損害了部落的尊嚴。你該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和責任。”
“風哨,難道這麽多年你還沒死心嗎?”“破壞我們的約會僅僅是為了你的約會?”“我們不該為了這樣的蠢事兒與白世界最強大的部落為敵。”
“既然遊獵族的朋友們還是識大體的多,那今晚的對峙可以就此結束了。但太陽部落的鯨王和風哨之間的矛盾已經存在了,回避隻會讓心結越來越重。”母親說,“就在大家的麵前,讓他們自行做個了斷吧。”
“決鬥。”父親說,“你勝的話,鯨王的寶座讓給你;我勝,今夏之後,不許你再回到白世界。”
“為什麽不!”風哨的嗓音變了調,其中包含著顯而易見的緊張、畏懼卻又無路可退的色彩。
“來吧,我的寶貝兒,我已經很久沒有殺戮了。”
聽到父親的話,鯨群自動後退,留下父親和風哨相向十幾個身位孤零零地浮在海麵上。父親和風哨身軀相向,尾鰭隻做輕微的擺動以保持身體平衡。靜得可怕的海麵上卻似乎有狂風暴雪在勁吹狂舞。絕鬥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開始,但也可能隻需要瞬間即可結束。
沉寂中,風哨尾部的海水似乎開始抖動起來。極度亢奮的風哨終於率先發起進攻。麵對風哨的進攻,父親居然一動不動。當風哨距離父親隻有幾個身位的時候,父親才有所反應。
而父親的反應居然是,迎頭向風哨撲去!
父親那巨大、肥厚的背鰭在極光的映襯下,邊緣被鍍出一道奇異的色彩,與風哨那條有缺口的背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隻見他健碩的身軀幾乎沒有經過加速,卻轟然躍出海麵,徑直撲向風哨的背鰭。這震撼的場景叫你深刻體會到為什麽大家稱他為“惡棍”!
風哨沒有想到父親竟有如此強悍的爆發力,猶豫間放緩了遊速,調轉方向避讓開去。鯨群見風哨竟出此下策不由得哄然大笑。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父親看起來將輕鬆取得決鬥的勝利。但父親似乎並不急於將風哨就此擊敗,隻是在開闊的海麵上肆意戲弄他、讓他的狼狽盡現在大家的眼前。
幾次徒勞的負隅頑抗之後,風哨的身軀明顯疲軟無力,隻能任由父親欺辱取樂。
歡呼聲中,父親經過一段短暫的歇息之後,蓄滿全身之力,猛然將風哨掀翻了過去。風哨就像是一隻海豹被父親掀到半空,然後軟綿綿地落了下來。
鯨群的驚叫中有一個聲音格外尖銳。隨著這聲尖銳的叫聲,叮當衝出鯨群向父親和風哨決鬥的海麵遊去。她快速遊到父親和風哨之間,將風哨隔了開去。父親愣怔了半晌,說:“叮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風哨沒有可恨到要被殺死的程度,我也不想再有誰因我而死,這會給我留下心理陰影,希望您能理解我。”
“好吧,現在我的內心已經平複了,但你卻不需要解釋了。風哨,你是個勝利的失敗者。現在,叮當是你的了。”
“叮當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她是嬰兒的母親。”母親遊出鯨群大聲地說,“今天這場鬧劇就此結束。太陽部落與遊獵族應當友好相處,而不是動輒武力相向。”
“請容許我在這個特殊的場合說幾句話!”叮當聲音淒厲道。
“說吧,將你所有想說的話說出來。我們並不是總有機會啟齒說出心裏話的。”母親說。
“我來自遊獵族,但十幾年來早已經與太陽部落融為一體了。可太陽部落總猜忌我有異心,遊獵族也還把我當成十幾年前的小女孩看,認為我是他們中的一員。這種情形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要說的是,過去的我早已經死去了,雖然過去是真實存在的。現在的我才是活著的我。為什麽你們要將我的過去和現在攪合到一起,為什麽要將你們之間的敵意施加到我這個點上?這不公平!”
“但你卻救了這個來自遊獵族的挑戰者!”
“惡棍,你是個惡棍!風哨即便是個到太陽部落偷獵的盜賊,我也不會允許你隨意殺死他!你的殺戮隻會帶來更多的仇恨和未來的報複!跟隨你,我是忠心的,是背叛了朋友的。如果你繼續刻意侮辱我,我會在冬天到來之前回到綠世界去,永不再回來。”
“叮當,感謝你救了我,我願意和你一起回到綠世界去。”
“閉嘴,你這個徹底的失敗者、長不大的男孩子!如果我對你有愛,十幾年前就不會在白世界生根了。但我的命真的是很苦,愛我的是個懦夫,我愛的是個心胸狹隘、空有其表的自私鬼!”
叮當的話語將鯨群凍結成浮冰靜靜地浮在海麵。愣怔間,叮當卻潛身入水,很快便消失在黑暗的海底。
“父親,我想這可能是一場誤會。我和石頭恰好聽到了風哨和叮當媽媽的對話。我能確信她和部落裏所有的女性一樣熱愛太陽部落,並深愛您。”
“難道我不是一個部落的鯨王嗎!需要我的孩子提醒如何去明辨是非!”
“看吧,一個惱羞成怒的家夥。”母親說,“不早了,大家都散去吧。讓這些永遠隻知道鬥蠻力的家夥,用友誼去修複本就不該出現的傷口吧!”
奶奶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她的靈魂似乎依附在母親的身上去了。現在的母親儼然年輕些的奶奶。母親的話叫鯨群發出一陣清風般的哄笑,而後各自散去。海麵上隻有父親、母親、風哨、我和石頭還留在那裏。
“對不起,是我破壞了太陽部落的安寧。”風哨說,“我會履行決鬥的承諾,今夏之後不再出現在白世界。但願叮當能在太陽部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也許徹底斷絕與白世界的關聯並不是什麽壞事兒,”母親說,“至少你會安心尋找真正屬於你的愛情。”
“我更在乎的是決鬥的勝負。至於履約,隻要不妨礙我,我才不會在乎你是否守信。”父親淡淡道。
“我是個男子漢,‘信’對我而言甚至勝於生命。”
“今天是個好日子。至少從今天起,晚間那些怪異的鬼叫可以消失了。”母親說。
“母親,也許我該和石頭去找找叮當媽媽?”我說。
“一個母親是不會離開部落太遠的,還是叫你的父親去吧。他熟知那些約會地點。”
“夫人!我…”
“快去吧,我也該休息了。你們也都回去吧。照顧好自己的家園,生活的猙獰尚未顯露,但願你們會順利度過不久將要到來的冬季。”
鯨群散去,海麵恢複了固有的安寧。而我的心情卻在這個不尋常的夜晚變得明朗了起來。那些個總是讓我不安的暗夜中的眼睛、詭異的嘯聲,以及神秘的未知和糾結造就的混沌的心境,這一刻終於歸於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