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回家了
清晨的那層薄薄的霧氣被陽光驅散，回歸的時刻就要到來。不管綠世界有著怎樣光怪陸離的美麗，白世界才是部落真正的家。隻有在家裏，心才能安穩地酣睡。
食蝦鯨的大規模遷移已經結束了，尋找到一頭體弱的食蝦鯨並不是很容易。但部落的規矩，在一場偉大的行動之前用一頭食蝦鯨祭海，這既是對祖先的告慰、對大海的敬仰，更可以補充體力。一場需要穿過狂風帶的漫長的旅程，幾塊肥美的鯨油和堅強的意誌同樣重要。
海豚們似乎嗅到了隱隱的殺氣。是的，大群虎鯨的集結，通常意味著一場獵殺的即將開始。沒有誰知道這些可愛的小家夥為什麽熱衷於為我們引路尋找食蝦鯨，我猜想多半是因為這些食蝦鯨和它們同樣以小魚為主食，亦或者它們和我們一樣厭倦平庸，更喜歡精彩的生活。
海豚們發現了食蝦鯨，並用奇特的哨音將信息貼著海麵散播開。年輕的孩子們接到了信息，一個接一個用高亢的嘯聲將這個信息傳回鯨群。
於是，鯨群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浩浩蕩蕩是一個極其恰當的詞匯。飛雲媽媽的鯨群、大角怪的鯨群、風哨、賊鷗和他的鄰居們。除了懷孕的珊瑚、膽小的莉莎、大病尚未痊愈的傑克，還有一些個小孩子，鯨群幾乎全體出動。整個海麵因此好似飄滿了成片的礁石。
在鯨群到達發現食蝦鯨的海域之前，年輕的家夥們已經在拿這頭可憐的食蝦鯨演練了。雜亂無序的圍攻並不能置這頭食蝦鯨於死地，但足以激怒它、消耗它的體力。
“這些貪婪的家夥，為什麽不尋找一頭更大的食蝦鯨祭海呢？”風哨說，“如果不是我們的隊伍足夠龐大，這樣的大家夥隻會浪費我們的時間。”
“即便如此誰也不敢保證這頭食蝦鯨可以成為我們的午餐。”大角怪說。
“至少可以成為晚餐。”石頭說。
主力趕到，小家夥們退場。綠世界的成年虎鯨開始分批次撞擊撕咬這頭巨大的食蝦鯨。烈日當空的時候，這頭食蝦鯨的體力已經開始下降，海水裏有淡淡的血水彌散開來。直到此時，賊鷗才說：“我的好朋友們，這是一場為你們準備的盛宴，理所當然由你們送出絕殺！”
聽到這句話，飛雲媽媽發出了一聲高亢的長嘯。這嘯音如此之熟悉，好似母親常用的號令。飛雲媽媽的隊伍聽到這嘯聲之後，飛一般地攻向了食蝦鯨。我和石頭以及兩位表妹自動入列，儼然大家共同生活了許久，沒有一點生疏的感覺。
被扼製住鰭部的食蝦鯨哀嚎著不能動彈，腹部的攻擊與此同時進行。食蝦鯨的體力行將耗盡之時，我和石頭潛入深水中，調轉身軀瘋狂擺動尾鰭，分別撞向了它的左右下頜。重擊之下，食蝦鯨骨骼斷裂的聲響清晰可聞。此後，一切都可以交由年輕的孩子們來完成了。
一塊肥美的鯨舌被首先送到月亮叔叔的麵前。在鯨群的注視下，月亮叔叔僵直在海麵上長久地沉默著，過了許久才變了聲調道：
偉大的虎鯨部落
是歲月的沉澱和淬煉
是海洋的凝縮和奉獻
是智慧和力量的嬌寵
是勇敢和團結的結晶
是自然母親最驕傲的生命
是最清澈的大海的心靈
你們高貴的靈魂
終將化作最美的星辰
閃爍著永恒的記憶
驅除那黑暗的苦寂
將希望和光明帶給未來
讓信心和勇氣茁壯成長
縱然欲望和貪婪披著夜的偽裝
扮作魔鬼肆虐瘋狂
但祖先的靈魂是那永不殞滅的光芒
讓鮮活的血液充盈心房
將溫暖的友愛盡情怒放
把堅冰化作清泉流淌
我的孩子們
你們的胸懷和大海一樣寬廣
將包容、理解和寬厚安放
去盛開屬於自己的燦爛輝煌
去孕育最美麗的天堂
放下那些無謂的仇恨
回歸本我的清純
…
“神秘的語調、神秘的氣氛。”石頭嘟囔道，“天神的威力像陽光一樣射進每一個聆聽者的心靈最深處。”
“我才知道，月亮叔叔有多智慧，”我說，“他看到了未來和靈魂的存在。”
“他還看到了雪精靈。”石頭說。
“看吧，我們的月亮叔叔恢複正常了。天神附體好像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彩虹表妹說。
“所以需要最好的鯨舌補充體力。”海藻表妹說。
月亮叔叔代表天神吃下了鯨舌。賊鷗一聲號令，盛宴有序地開啟了。餐後鯨群散開各自找樂子去了，我和石頭則叼著鯨油向鯊魚海遊去。
明天，鯨群將離開這個讓我既愛又恨的綠世界，回到真正屬於我們的白世界去。這個美麗的綠世界雖然曾經帶給我傷痛和絕望，但顯然我會想念這裏的。想念大角怪、想念風哨、想念賊鷗、想念傑克。現在我們叫他胖胖。我甚至會想念安妮馴養師，還有海洋館裏那些至今仍被囚禁的虎鯨同伴們。
遠遠向鯊魚海望去，海麵一片沸騰。大家在議論著傑克和莉莎他們在鬧什麽花樣兒，但那有些淒厲的嘯聲很快讓我明白了，鯨群正在遭受一場劫難。
片刻的錯愕，我和石頭丟下了鯨油向鯊魚海快速遊去。當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我和石頭終於意識到鯨群受到了大白鯊的攻擊！
結群的大白鯊不時飛出海麵，傑克和莉莎以及幾個少年則在與鯊魚奮力廝殺。一聲長嘯，很快有同伴們做出呼應，向鯊魚海的方向集結過來。
鯨群大規模聚集讓這些家夥無處可逃。天黑之前，獵殺行動結束了。夕陽映照下，散布著血水的海麵愈發的鮮紅。已經被保護起來的傑克和莉莎以及珊瑚向大家描述著那驚險的過程。也許是傑克的傷口散發的淡淡的血絲招來了大白鯊，傑克竟然誤以為這隻是一條大魚，貿然與之搏鬥。撕咬擴散的血水招來了更多的鯊魚，之後便是這慘烈的一戰。
“我殺死了一條大家夥，”傑克說，“我終於做到了自己捕捉到一條大魚。”
“胖胖，鯊魚並不在我們的食物之列。”飛雲媽媽說，“它們是一種很危險的家夥，比人還要危險。”
“我有多擔心你啊！胖胖，你真的可以獨立生活嗎？”我說。
“當然了，我是個男子漢了！”傑克說。
“是的，胖胖確實是個男子漢。”月亮叔叔說，“他具有我們虎鯨應當具有的一切的品質。勇敢、智慧、合群。”
“是的，胖胖哥哥很優秀，若非被人圈得太久，我想他一定是最優秀的。”
鯨群輪番安慰著傑克，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卻久久不散。這讓大家很是費解。海風和洋流本該將汙濁的空氣和血的味道帶走，但那一股子血腥氣卻一直飄散在鯨群裏。終於我有些驚悚地意識到，這是虎鯨的血的味道，而不是鯊魚血的味道。
“有誰受傷了嗎？為何總是有濃重的血的味道散不開？”我說。
“是的，我也聞到了。”“你受傷了嗎？”“沒有。受傷怎麽會意識不到呢？”“是食蝦鯨的血腥氣嗎？”“怎麽會？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味道。”
“胖胖，你受傷了嗎？”石頭問道。
“受傷？受什麽傷？難道我不是一直有傷，一直渾身疼痛嗎？”傑克說。
石頭並不言語，潛入海底圍著胖胖轉了一圈後，浮出海麵驚叫道：“這個傻瓜蛋，頸部受傷自己竟渾然不覺！”
“我是覺得很疼，但不知道自己受了傷。”傑克說。
幾道觸目驚心的牙痕刻在胖胖的頸部下方，殷紅的鮮血正絲絲縷縷地向海水中漫開。這些傷口也許不是致命的，但大量的失血卻是傑克脆弱的體質不能承受的。
我自以為靈光一現，大喊道：“把胖胖送回人的世界。隻有人才能治愈他的傷口。”
“不！我不想回去。”傑克聽到我的話立刻回應道。
“盡量少活動，讓傷口盡快自動止血。你會挺過這一關的，孩子。”飛雲媽媽說。
“我要月亮叔叔過來。”傑克說。
“我在這裏，孩子。”月亮叔叔說。
“月亮叔叔，多多哥哥說，我們在死後會化作天上的星星，這是真的嗎？”
“是的，孩子。我們最後的歸宿都是天空。那裏有我們的祖先相伴，任何時候都不會孤單。”
“我在死後也會化作星星嗎？”
“你不會死的，孩子。一點輕傷而已。”月亮叔叔寬慰道。
“飛雲媽媽，我可以喊你媽媽嗎？”
“孩子，我就是你的媽媽。”飛雲媽媽說，“在我的心裏你就是我的孩子。媽媽心疼你，為你驕傲。”
“是的，我看到了真正的大海，還捉到了一條超級大的魚。雖然味道不怎麽樣。”傑克說。
“你會好起來的，胖胖。大角怪受過比這更嚴重的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說。
“是的，一道傷口而已。大家休息吧，不要耽誤了明天的行程。”傑克說，“我隻想要我的媽媽陪著我，安靜地睡一會兒。”
傑克的聲音裏帶著些困意，鯨群不知如何應對這一切。但也許傑克確實不過是受到了驚嚇和受了點傷，鯨群也確實需要養足精神開啟明天的行程，於是聚集在一起睡去了。
許是一天的圍獵有些累了，鯨群不多時便響起了熟睡的呼吸聲響。天色微明，飛雲媽媽語調沉重道：“胖胖，他離開我們了。”
鯨群先是小小的騷動，隨後紛紛聚攏過來輕輕碰觸著胖胖的身體。而此時的他已經變得僵直了。
“不要驚擾大家了，”我說，“帶他離開這裏。”
“哥哥，胖胖已經死了。”海藻表妹說。
“我知道，帶他離開這裏。我想這一定是他的心願。我了解他。”
“多多是最了解胖胖的，按照他的話辦。”飛雲媽媽說道。
鯨群開始集結，幾個小夥子夾著胖胖的屍體，緩緩地向著家的方向遊去了。
陸地在我們的身後越來越遠，綠世界在我們的身後越來越遠，遠得似乎那隻是一個傳說、一場夢。若幹天後，鯨群終於見到了第一座冰山，空氣中也終於有了幹燥清涼的味道。家的味道。我的心在這瞬間完全被白世界的記憶填滿了。
又是一個黎明。經過一夜的休整，部落將開始最為艱難的穿越狂風帶的旅程。與上一次的勢單力薄不同，現在，我們有了一個團結的部落，足以克服各種困難。接下來，一段嶄新的生命曆程行將開啟。
“哥哥，你說胖胖真的會化作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嗎？”
大遷徙當日，在一處遠離鯊魚海的海域，月亮叔叔以部落的儀式為傑克舉行了一場簡單的葬禮。傑克的肉體隨著一個巨大的漩渦沉入深海中去了。我不能忍受他的身體被一大群鯊魚撕扯著，或者飄向海灘變得腐臭。我相信隻有深海才是通向天堂的唯一通道。
“這當然是真的。”我說，“我們的靈魂永在，不論生死。”
“你我的也是嗎？”
“是的，妻子。”我說，“我們的生命永遠在一起，靈魂世世代代相伴，永不分開。”
“你的蘭光到底是誰？為什麽我沒有這樣的奇遇？”
“蘭光嗎？他也許就是我的靈魂、我們的靈魂。”
“你這個善辯的壞家夥。嗬嗬。”
一陣清涼的風飄忽而過。我想起了月亮叔叔在傑克的葬禮上的讚歌：
一個偉大的靈魂
自天界孕育下凡
你承載著光榮與夢想
卻誤闖入人世間
飽受了靈的折磨
和肉的摧殘
但你用堅強勇敢的心
淡漠了生活的磨難
以智慧和友善
讓大地與海洋血脈相連
讓冰冷的心髒變得溫暖
並將歡樂和愛灑滿人世間
而今你回歸了本我
重歸母親的身邊
定會化作星星中最亮的那一顆
與祖先們相聚到永遠
。。。
海藻輕柔地貼近我，這讓我愈發幸福和滿足。
我豎起了身子，海藻表妹也將身子豎了起來，我們的腹部緊緊靠在一起，仰望著星空。
“看呐，那一顆是姨奶，而那一顆一定是胖胖。”
“我愛你，妻子，永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