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從心
李穀一早走進政事堂,就有一名親信私吏迎了上來:“相公,昨晚魏樞相曾遣人過來,問詢幾日前被壓下的那批劄子。”
昨天傍晚,李穀早早地和王溥結伴放衙回家,他們不會如魏仁浦那工作狂一般,每天工作到深夜。
所以魏仁浦派來詢問的書吏自然見不到李穀和王溥,隻能留下口信悻悻而歸。
“嗯,此事老夫知曉了。”李穀長長的白須輕輕抖動。
這名私吏是受李穀保舉,進入政事堂協助自己處理政務的,相當於後世的私人秘書,作為當朝宰相的李穀自然有這個權力。
李穀放衙之後會留一兩名私吏在政事堂值夜,以便及時知曉深夜傳遞來的重要奏章。
“對了,昨夜可有要緊的奏章遞上來?”李穀問道,李穀曾命私吏著重留意幾個州的奏章,其中便有宋州。
私吏急忙回答:“有一份宋州歸德軍進奏院遞交的奏章,剛剛才遞到政事堂,目前正在錄事手上,接受抄錄。”
進奏院是各個節鎮派駐在開封的辦事機構,負責向朝廷遞交節鎮的奏章,以及將朝廷的旨意送往節鎮。
錄事則是在普遍存在於中央各個機構中的一種書吏,負責將文書謄寫備份,任何奏章被遞交到宰相桌上之前,都要由錄事謄寫並且入庫儲存。
“那你立刻將那份奏章拿來。”話音未落,李穀又說道:“等會,我和你一起去。”
政事堂所屬錄事辦公的公廨,離政事堂僅有幾分鍾的腳程。
李穀急匆匆地走進公廨內,環視十多名正在伏案急書的錄事,高聲說道:“宋州今早遞來的奏章在誰手裏?”
錄事們見是李穀,紛紛站起身來,一名中年錄事出聲道:“李相公,在下正在抄錄,煩請稍等片刻。”
李穀一個健步就衝到了中年錄事桌前,拿起桌上的奏章,仔細看了起來。
盡管李穀這一舉動有違規矩,但整間公廨中並未有人出聲反對,中年錄事也隻是低頭站著,任由李穀閱覽奏章。
沒多久李穀就看完了奏章,麵色平靜地將奏章放回到了桌上:“抄錄完畢後,送去政事堂。”
回政事堂的路上,李穀對著私吏低聲急言:“你立刻去李使相府上,告訴李使相宋州事已成。”
接著李穀快步走回政事堂,卻並未見到王溥,想起來今日常朝是王溥押班,此刻王溥正在宮中。
常朝是每日都要舉行的朝會,但皇帝郭榮一般情況下並不參加常朝,古代極少有皇帝能做到日日上朝,明朝時還出過二十八年不上朝的奇葩皇帝。
每日的常朝由一名宰相押班,領著京中本官為朝官,但無差遣的官員們,在文德殿行禮參拜空空如也的王座,直到皇帝派了內侍出來,說放班之後,這些官員才能離開皇宮。
因為此時的使職差遣製度,很多本官級別很高的朝官也是沒有差遣的,但皇帝並不會讓他們在京中無事可做,必須日日準時準點參拜空王座。
比如陶文舉未去宋州征稅前也是沒有差遣的,就必須每天卯時不到就起床,然後趕到皇宮中參加常朝。
而有差遣的朝官,比如李穀,魏仁浦這樣的,就隻用每五天參加一次內殿起居,這時候郭榮才會麵見所有的朝官,令他們匯報重要政事。
李穀很清楚,剛才那份奏章上的內容,魏仁浦一刻鍾之內就會知曉,政事堂的錄事中必然有魏仁浦的人。
但沒辦法,有些規矩李穀可以違反,有些規矩卻不能輕易違反,這份奏章沒被抄錄完之前,李穀是不能將其送入宮中的。
李穀馬上翻出了之前壓下的,調派竹奉璘去滄州為巡檢的劄子,隻等剛才那份奏章送來,就會立馬遣人將兩份文書送入宮中,遞到郭榮的案上。
坐在椅上想了想,李穀提筆寫了一封簡短的信,叫來另一名親信私吏,吩咐道:“將這送去禦史台,交給裴中丞。”
八月份禦史台遭到郭榮的清洗,禦史中丞裴巽上月才領著手下一班禦史剛剛上任,正是立功心切之時。
雖然李穀不止一次想要拉攏裴巽,但裴巽與李穀之間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狀態。
裴巽當然也拒絕了魏仁浦的拉攏,搖擺在兩派之間,態度曖昧。
不過這送上門去的功勳,李穀認為裴巽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目送私吏出了政事堂,李穀悠悠地批閱起昨晚放衙後累計下來的奏章,靜待時機。
此時魏仁浦剛剛醒來,睡眼惺忪地爬起床,剛想叫來侍女來服侍自己,魏仁浦猛然想起自己昨晚是在樞密院內睡的。
揉了揉微微酸痛的太陽穴,昨夜魏仁浦沒能等來政事堂的說法,弄得他一夜都沒有睡妥當。
這時候聽到屋外傳來輕微急促的敲門聲,魏仁浦不急不慌地披上紫色的官袍:“進來。”
推門而進的正是剛才抄錄奏章的中年錄事,見魏仁浦衣衫不整,錄事趕忙低頭:“樞相,宋州巡檢竹奉璘因縱容下屬劫掠商船被捕,這份奏章剛剛送進政事堂。”
魏仁浦正在係玉腰帶的手一刹那間有些僵硬,轉瞬就恢複了正常:“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錄事是尋了個理由從公廨中溜出來,跑到樞密院來報信的,聞言行了一禮關門而退。
魏仁浦起身走到了臥房旁的小房間內,此處放著臉盆、牙刷、銅鏡等清洗用具。
牙刷柄以牛骨製成,頂端嵌有豬鬃,在豬鬃上倒一點潔白的牙粉,魏仁浦慢條斯理地輕輕刷著牙,腦中想著剛才錄事的通報。
竹奉璘肯定隻能拋棄了,魏仁浦稍作權衡,很快就決定放棄拯救竹奉璘,宋州既然遞上了奏章,肯定是證據確鑿的。
當今的宋州判官是竇侃,竇家的名聲在京中廣為人知,魏仁浦知道那五兄弟都是些做事嚴謹之人。
既然決定放棄竹奉璘,後麵的事情魏仁浦覺得就簡單多了。
魏仁浦決定從心行事,一會等郭榮召他進宮問責之後,推諉一番就認慫。
自己提拔竹奉璘的劄子此刻還在政事堂,宋州逮捕竹奉璘的劄子此刻也在政事堂。
李穀肯定已經迫不及待地,將這兩份要命的文書送往宮裏了。
魏仁浦自覺毫無翻盤的可能,幹脆承認錯誤,是自己一時失察,提拔了竹奉璘,先將自己從案子裏摘出來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