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友人與師徒
偏殿之中,隻餘郭榮與王樸兩人。
郭榮一改方才的嚴肅模樣,略顯放鬆地靠在禦座上:“文伯,你還想說什麽?若是關內民心不定,我會毫不遲疑地撤軍,這一點你不必擔心。”
王樸並未坐回原位,而是立在殿中:“臣並非要談撤兵之事,而是想勸諫陛下,切莫太過仰賴臣與趙匡胤這班在澶州就跟隨陛下的老臣。”
“文伯,你這又是何意?”郭榮騰地直起身來:“我不仰賴你們,那又該仰賴誰?魏仁浦嗎?還是李重進、張永德他們?他們也能讓我放心地仰賴?文伯啊,你可是我最信賴的人,這樞密使早晚要由你來當。”
“臣並非這個意思。”王樸抬起頭,直麵郭榮:“陛下固然要仰賴臣等,但卻不能太過仰賴,李重進、張永德皆為一時良將,為我朝創建立下汗馬功勞,但陛下這幾個月來的種種舉動,稍有不公,恐怕會令不少將領心懷不忿。”
郭榮一聽有些煩躁,他這幾個月來無非是削了李重進、張永德以及一些跟隨過他父親郭威的武將的軍權,同時還限製了魏仁浦在樞密院的權勢。
但這又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幾十年來,每次改朝換代,每次帝王更替,不都是如此嗎?我郭榮這麽做為何不行?
而且削了李重進和張永德的軍權,郭榮並非沒有補償,李重進去了宋州,張永德去了滑州,宋城是汴河上除開封外最大城市,滑州則是黃河重要渡口,兩人的駐地都不算差,每年的進賬數以萬貫計。
這難道還不夠嗎?
至於魏仁浦,一個白丁出身的無名之輩,能摸一摸樞密使的高位那就是最大的恩惠了?
郭榮疑惑地問道:“文伯,你這話我就不明白了,之前幾朝不都是如此?而且由你替代魏仁浦,由趙匡胤取代張永德,不也是我們兩人早就商量妥當的?”
“臣並非要推翻臣以往的建議,隻是臣以為陛下確實有些操之過急了。”王樸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請仔細想想,無論是臣還是趙匡胤,這一年多來,是否有些升擢太快?”
郭榮稍稍靜下心來,仔細琢磨了一會:好像確實是這麽回事。
趙匡胤在去年年初,還隻是澶州馬軍指揮使,一個從八品的武官。
而目前趙匡胤卻已遙領永州防禦使,官居四品,本官為殿前司都虞侯,都指揮使張永德長期駐紮在節鎮,殿前司實際的主事人也是趙匡胤,四萬殿前司士兵常日裏都由趙匡胤主持操練。
至於王樸,那就更誇張了。
去年年初王樸還是從八品的澶州節度掌書記,這會已是從三品戶部侍郎,差遣為副樞密使,半掌周朝軍權,被人尊稱樞相。
兩個人的升官速度那已經不是“擢升”可以形容的了,即便用“飛升”來形容,都略顯不足。
並且郭榮還在不斷給王樸和趙匡胤兩人建功立業的機會,譬如預想中監修開封城的差遣,郭榮已經決定交給王樸去負責。
而此次代天子出使關內的美差,郭榮方才又交給了趙匡胤,如此下去,再有個一年半載,兩人毫無疑問可以位極人臣。
“如你所言,確實有些太快了。”郭榮眯著眼輕輕頷首,旋即猛地睜開雙眼:“但這又如何?朕要用何人,要升何人的官,又何須他人多嘴?又有誰敢多嘴?像李重進和張永德,朕難道沒有補償他們嗎?”
郭榮爆發的嗓音著實有些驚人,但王樸巋然不動:“陛下,臣不光擔心有人心懷不忿,還擔心臣等自身才不堪任。”
“才不堪任,這又是何意?”郭榮不耐煩地問道。
王樸徐徐回道:“近來臣卻愈發察覺自身的不足,為樞密使者,需要對我朝一切軍機要務了然於胸,魏仁浦為人雖卑鄙,但從樞密院一刀筆小吏做起,迄今已有二十餘載,對軍機要務自是爛熟於心,臣自愧不如,自覺還需兩載之功,才可略微比肩其人,若是陛下過早令臣接任樞密使,臣恐有礙軍國大事。
至於趙匡胤,陛下比臣更了解,他從軍六載不到,未掌大軍,未立尺功,雖因射術拔群受陛下青睞,卻無故居此高位,若讓其領大軍出征,後果恐不堪設想!”
對於郭榮,王樸沒有什麽需要隱瞞的,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字字出於肺腑。
這也是王樸對自己和趙匡胤最真實的看法,他害怕自己與趙匡胤兩人居於高位,卻沒有足夠的才能,那隻會禍患無窮。
這番話,王樸已經憋了有一陣子了,卻一直找不到機會說出口。
今天見到郭榮又將立大功的機會給了趙匡胤,王樸終於是忍不住了,這才說了個痛快。
王樸這一番說辭,著實令郭榮有些驚訝,他沒想到,王樸竟然能如此大方地批判自己,順帶還批判了自己同樣信賴的趙匡胤。
這種發展太出乎郭榮的意料,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郭榮默不作聲,王樸卻不停歇:“臣懇請陛下放緩對臣等的拔擢,繼續讓魏仁浦擔任樞密使,至於殿前司的領軍之責,也萬不可讓趙匡胤肩負,來年與偽唐之戰,讓其領一路千人偏師即可,若其立下足夠功績,再酌情提拔。”
彎著腰靠坐在禦座上,郭榮足足皺著眉想了半刻鍾,才終於出聲:“文伯的意思,我算是明白了,那便照你所說,放緩對你們兩人的拔擢,來年征討淮南,就讓李重進與張永德繼續領兵,不過此次巡視關內,卻還是要讓趙匡胤去,旁人我信不太過。”
王樸因長篇大論而微微起伏的胸腔稍有平息,拱手道:“陛下聖明。”
“我累了。”郭榮站起身:“文伯你也累了吧,今日就先到此為止,改日我再與你深談。”
……
頂著午後劇烈的陽光,李延慶突然覺得很是疲倦,但他此刻正身處塵土飛揚的工地,根本就沒地方給他躺下休息。
今日國子監放假,李延慶抽空來城北五丈河南岸視察正在修築的碼頭。
之前從張美手中收購的一千一百畝地皮,李延慶打算在上邊建造一個包含碼頭、倉庫和各種生活設施的大型建築群。
為此李延慶從開封城裏找來了最擅設計房屋的工匠,並雇傭了近百名幫傭負責具體修築。
“最近工程進展如何?可還順利?”李延慶站在一處稍稍凸起的小土坡上,俯視著熱火朝天的工地。
“回郎君,最近修築速度較上月下滑不少,幫傭們都有些提不起幹勁來。”賀彥在一旁回道。
總賬房賀彥被李延慶派來監督工程,雖然這風吹日曬的活計相比在屋子裏翻閱賬簿來說,很是累人,但賀彥並無怨言,他很明白李延慶目前最得李重進重視,跟著這位三衙內總歸是沒錯的。
“天氣太熱,幫傭們沒幹勁也是正常的,每日多發點工錢,再燒些涼茶給他們喝吧。”李延慶望著身穿破爛褐衣,在陽光下辛勞的幫傭們,動了些惻隱之心。
李延慶扭頭吩咐道:“我常喝的那個二陳湯就不錯,今天回府,我就讓後廚多準備些,明日你帶人拉到工地上就是,往後也都照做。”
“郎君仁慈,這些幫傭們定會對郎君感恩戴德,加倍努力幹活。”賀彥當即就拍上了馬屁。
仁慈麽.……李延慶輕聲一笑:“就你會說話,好了,我們先下去仔細瞧瞧。”
說罷,李延慶便徑直走下土坡,朝初成形狀的碼頭走去。
巡視完碼頭,李延慶便在護衛的簇擁下,返回了開封城。
剛進屋,李延慶就收到了一條消息:自己的老師,在宋州擔任掌書記的吳觀,後日便會抵達開封。
“老師竟然要來開封了?”李延慶坐在書桌後,望著手裏的信紙,嘴角輕輕一笑:“大半年不見,還怪想念的。”
兩日之後的傍晚,李延慶從國子監返回家中,清洗了一番,便去拜訪老師吳觀。
吳觀此次輕身入京,隻有李重進分派的四名護衛作陪,住在李府的一套客院內。
李延慶走到客院門口,院門敞開,李延慶步入院內,隻見老師吳觀正躺在一顆大石榴樹下的躺椅上,睡得正酣。
想必是長途跋涉太累了……李延慶稍稍想了想,便轉身準備離開,一會再來。
吳觀卻睜開了雙眼:“是三郎嗎?”
李延慶聞聲轉過頭:“老師,是學生,見老師太累,學生不忍打擾,想一會再來。”
“你到我身邊來,我不累,就是有些困罷了。”吳觀雙手撐住扶手,從躺椅上站起來:“幾月不見,讓我瞧瞧。”
李延慶低著頭走到吳觀麵前。
“這才半年,就比為師都高了。”吳觀看著愈發成熟的學生,滿是感慨。
對於第一個認真教導的學生李延,作為老師的吳觀無疑是投入了真感情的。
此時師生情誼堪比父子,從某種角度上看,沒有兒子的吳觀,就是將李延慶當成兒子在培養。
“老師……”李延慶微微抬起頭,能看到吳觀頭頂的白玉發簪。
對於老師吳觀,李延慶相當尊敬,但也僅僅是出於學生的尊敬。
“嗯,看起來也更聰慧了。”吳觀滿意地點點頭:“這半年來想必你沒有忘記為師的教誨,一直都在刻苦鑽研。”
李延慶沉聲道:“老師的教誨,學生是一日都不敢忘記,永遠銘記於心。”
“好好好,我們坐下說話吧。”說罷,吳觀帶著李延慶來到石榴樹下的石桌石椅旁。
坐定後,吳觀看著李延慶,愈看愈滿意:“為師這次來開封,一來是想見見你,二來呢是要像你通報一樁好事。”
李延慶略感好奇:“哦,什麽好事?”
吳觀微笑著說道:“是這樣的,你去年不是借了錢給宋州百姓麽?今年宋州大豐收,文契中約定的糧食,隻用了數日,就全都按時按量收了上來,現在幾個倉庫可都滿倉了。”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說明學生去年的法子是行得通的。”李延慶最擔心的就是今年宋州糧食歉收,導致糧食無法按時收回,如今看來已經無需擔心。
“說實話,在此之前,為師其實是很擔憂的。”吳觀稍稍收斂笑容:“畢竟借貸與民的法子,以前從未聽說過,貿然在宋州實施,為師可是向相公做了保的,要是失敗,為師這掌書記恐怕就不保咯。”
未等李延慶回話,吳觀接著問道:“還有,你可曉得為師為何有空來開封麽?”
李延慶老老實實地答道:“這學生確實不知。”
吳觀故作詼諧道:“你前陣子舉薦的那位朱昂啊,很有能耐,相公已舉薦他為觀察推官,我手裏的公務他都能勝任,為師這才得空來開封轉轉。”
吳觀語氣雖然很是輕鬆,但李延慶能從中聽出吳觀的憂慮。
自己向父親舉薦朱昂,莫不成反而讓老師職權不保麽?那朱昂當真優秀如斯?李延慶一時間有些莫名的難受。
作為學生,李延慶當然不希望老師吳觀丟掉目前的職位。
李延慶開口勸慰:“老師,那朱昂不過是家父找來湊人數的罷了。”
“哎呀。”吳觀笑著說道:“你在想什麽?你以為為師是嫉妒那朱昂麽?這你可就想錯了,節度使麾下的幕僚,那都是排資論輩來的,為師可是頭一個跟隨相公的人。”
李延慶轉念想到:老師說的也是,父親並非薄情之徒,老師跟隨父親怎麽說也快六年了,功勞雖然不多,但苦勞總歸有一籮筐,加之老師才學也不算差,掌書記的位置總歸是丟不掉的……
但隱隱約約間,李延慶總有一種不知由來的不好預感。
“老師長途跋涉來京,今日學生便陪老師一醉方休。”李延慶已經吩咐後廚備好宴席,起身邀吳觀赴宴。
吳觀很幹脆地站起身:“好,那便一醉方休。”
天色此時已然全黑,守在門口侍女點起了燈籠,引領著師徒兩人直奔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