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源遠流長的文武之爭
躺在床上,李延慶迷迷糊糊地想了一陣,總算想起來,這文官以知州之名擔任地方主官的先河,正是先帝郭威開的。
在後周之前,所有地方主官都由武將出任。
即便有文官赴地方出任主官,也須將本官轉到武官途徑,成為名義上的武官後,方能出鎮地方。
譬如已故的太師馮道,前前朝後晉時就曾赴地方擔任過節度使,他也是先卸去文官途徑的本官,轉為武官途徑的節度使,才能名正言順地執掌一州。
文武殊途,決不可混淆。
但在先帝郭威建立周朝後,逐漸開始有文官不轉途徑,而是以“權知某州”的名義暫時擔任一州主官。
這就意味著,文官的地位有所提升,武官的地位則是隨之削弱。
自郭威開始任用文官為地方主官,已有七年。
到如今,連西京洛陽這般要地,都開始由竇儀這等文官執掌。
這是一個十分危險,且十分重要的信號。
莫不成這持續一個多世紀的武人時代,終於要開始走上末路了麽?
這竇儀就是郭榮推出來試探天下武將的棋子?
所以郭榮才不計前嫌,不僅免除竇儀的罪責,還給他升官加職?
李延慶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仔細思量著竇儀升官這一重磅消息背後的深意。
艾草的香氣在鼻尖盤旋,李延慶突然想到一個很關鍵的點——時間。
郭榮提拔竇儀為知西京留守事的時機很微妙,恰好是京中所有高級武將都在淮南的特殊時期。
若放在平常,郭榮若敢行如此大膽之舉,以自己父親李重進、殿前司都指揮使張永德為代表的一幫武官,必然會入宮勸諫,乃至勸阻郭榮草率行事。
李重進、張永德兩人都是站在周朝武官頂點的大佬,代表的是全體武官的切身利益,即便他們不在意,也必須要強硬表態,這是他們的責任。
為了維持在全體武官、士兵中的威信,這兩位大佬寸步也不可退讓,除非他們甘願丟掉自己多年積攢下來的威信。
但此時,李重進、張永德,以及禁軍中所有的高級武將,都滯留於淮南,對開封朝堂鞭長莫及。
開封朝堂此刻就是文官的天下,郭榮可以毫無顧慮地安排竇儀去接手洛陽。
想到此,李延慶不免感慨:郭榮這個時機抓得不可謂不妙。
但事後呢?他有自信應對周朝數千名武官掀起的驚濤駭浪嗎?
郭榮此舉是否有失妥當?他又是出於何等想法,行此危險舉動?
範質在其中又扮演何等角色?以馮吉為首的馮道餘黨是否有參與其中?
一時間,無數疑問在李延慶腦海中盤旋,令他難以入眠。
……
開封南郊的城南皇莊,郭榮同樣徹夜難眠。
最近開封城裏炎熱難耐,郭榮特意搬來城南皇莊避暑。
皇莊內有兩棟特製的“涼殿”,能夠消暑納涼。
涼殿依小河而建,殿旁裝有水車,利用水的動能,能將河水運送至屋頂,河水從屋頂沿屋簷化為水瀑落下。
水車轉動時,還會給屋內的機械式風扇提供動力,帶動風扇旋轉。
如此既能降溫,又能給屋內送風,可謂是一舉兩得。
這套涼殿的製作工藝傳承自唐代,唐玄宗當年甚至還建造了可以容納數百朝臣的超大型宮殿——“含涼宮”。
不過如今戰亂連年,致使財政困窘、宮殿逼仄,城南皇莊的兩棟涼殿僅僅是小型寢宮的規模。
涼殿消暑納涼,又不用耗費多少人力,唯一的缺點,就是水車轉動,以及水流落下時會產生不小的噪音。
最近的日子裏,郭榮就是因為這擾人的噪音,以及心中的憂慮,整夜整夜難以入眠。
有時郭榮甚至要捱到天微微放亮,眼皮實在撐不住了,才能勉強入睡。
郭榮平躺在床榻上,腦後枕著內嵌冰塊的清亮瓷枕,雙眼出神地盯著輕柔的絲織床帷,耳旁忽的傳來符貴妃輕柔的鼻息。
符貴妃是符皇後的親妹妹,與姐姐一道嫁給郭榮。
如今符皇後臥病在床,大部分夜晚都是妹妹符貴妃侍候郭榮。
郭榮扭頭看了眼符貴妃長長的睫毛:說好的要陪我一道熬到天明,你卻悄無聲息地睡著了……
符貴妃每夜都承諾會陪郭榮一起熬夜,卻每夜都挺不住,獨自酣然入眠。
郭榮當然不會因此怪罪符貴妃,他聳了聳眼皮,將頭轉正,繼續出神地盯著床帷。
人可以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而失眠,興奮、憂慮、悲傷、病痛等內因,或者噪音、幹擾等外因。
郭榮之所以失眠,是他心懷憂慮,卻又有些莫名的興奮。
憂慮於淮南焦灼的戰局、憂慮於夏稅能否正常進行、憂慮於新上任的翰林學士承旨能否勝任、憂慮於竇儀上任洛陽是否會引發武官們的群情激憤.……
至於莫名的興奮,則來自於一種幹了“壞事”之後的難以自抑。
限製武官的權力,是先帝郭威,乃至這過去四朝十幾任皇帝的夙願。
自後梁以來,十幾任皇帝莫不出生於武人。
這十幾位帝王感同身受,皆深知武將亂權的危害,每一任皇帝無不想方設法削弱武將的權勢,不少皇帝甚至因削藩而丟掉性命。
但削藩這一浩大工程卻並未因皇位、朝代的更替而休止。
隨著一代代帝王鍥而不舍的努力,繼承權、監督權、司法權、任免權……地方軍鎮的諸多大權逐漸回歸朝廷的懷抱。
但削來削去,卻一直沒削到最關鍵的點,那便是隻有武官能夠出任封疆大吏的鐵律。
節度使、觀察使、防禦使、團練使、刺史,皆屬於武官途徑,即便是朝廷想讓某位文官暫領一州,這位文官都必須轉去武官途徑,才能勉強讓眾武將接受。
先帝郭威在任時,終於打破了這一鐵律。
自第三朝後晉開始,朝廷基本收回了地方節鎮的繼承權,地方節鎮大多不再父死子替,轉由朝廷委派節度使。
同時,受朝廷直轄的地方節鎮,通常三到五年就會換一任節度使。
這就引發了一個問題。
此時交通極為不便利,比如朝廷要將宋州節度使調往西北的朔州(銀川市)擔任節度使,朔州節度使則來宋州擔任節度使。
這不僅僅是換個位置這麽簡單,兩地光直線距離就接近兩千裏,節度使上任往往又是拖家帶口,憑此時的交通水平,路途上花上個兩三個月都實屬正常。
如果宋州節度使接到朝廷命令,立刻啟程趕赴朔州,他麾下的掌書記、推官都是他的幕府從官,也要隨他一道赴任朔州。
那在朔州節度使抵達宋州前,這宋州空缺的幾名官員該由誰來臨時擔任呢?朔州節度使出發後,又由誰來暫管朔州呢?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後晉朝發明了“權知某州軍州事”這一差遣。
拿上述宋州朔州的例子來說,朝廷在通知宋州節度使換鎮的同時,會派一名高級武官,以“權知宋州軍州事”的名義,簡稱“宋州知州”,先接替宋州節度使的位置,同時也會從朝廷帶幾名文官過去接替掌書記、推官的職位。
朔州也是同理,由一名在開封賦閑的高級武官擔任朔州知州,領著幾名低級文官接替州務。
數月之後,兩名節度使分別抵達新的節鎮,這批暫任官員便會返回開封,將權柄交還給新任節度使及其幕府從官。
知州依然是屬於武官途徑的差遣,隻有五品以上的高級武官才可擔任知州,並未引發武官們的抵製。
這一製度創建很好地解決了節度使換鎮的難題,因此便一直沿用下來。
先帝郭威建立周朝後,自然也沿用了這套“知州”製度。
而且在此基礎上,郭威還進行了製度的創新。
那便是用文官來擔任知州。
郭威篡位之前,就是後漢的樞密使,還統領大半禁軍,在軍中擁有說一不二的威信。
任用文官擔任知州,以削弱武官的權勢,雖然激發了不少武官的抗議,卻被郭威強行壓製下去。
傳到郭榮這一代時,文官出任知州已是常態。
但知州畢竟隻是臨時工,等節度使到位,知州就要卸職返回開封。
地方州郡的長官依然是清一色的武官,傷不到武官體製的根基。
如今竇儀出任“知西京留守事”卻開了一個先河。
上任西京留守王晏出任鳳翔節度使後,朝廷其實並沒有調別的武官來擔任西京留守。
所以,竇儀這知西京留守事,並非臨時工。
郭榮趁著一大幫武將都在淮南的特殊時期,安排竇儀出任知西京留守事,就是要坐實一點:文官也可長期擔任地方長官。
這條人事調動詔令發布後,郭榮這幾日一直處於幹了“壞事”之後既憂慮又興奮的狀態。
朝中的文官們對這條詔令當然是交口稱讚,而禁軍中的武將大多滯留淮南,沒人發出反對的聲音。
郭榮當然知道,大周與偽唐的戰爭還在繼續,這時候刺激武官們並非什麽好的選擇,他但他已經忍不下去了。
淮南局勢為何糜爛?郭榮認為最主要的原因,在於武官執掌新占州縣。
韓令坤、趙晁,一個執掌揚州,一個執掌廬州,都任由部眾巧取豪奪、草菅人命,激發了兩州民變,極大地破壞了周朝在當地的統治根基,是周軍在淮南陷入泥淖的罪魁禍首。
增派向訓、趙匡讚兩人代替韓令坤與趙晁後,揚州與廬州的局勢肉眼可見的好轉。
向訓、趙匡讚與韓令坤、趙晁最大的不同,在於前兩者雖是武官,卻精通儒學,後兩者則是純粹的武人出生,對儒學可謂是一竅不通。
活生生的例子發生在眼前,郭榮以此得出結論:接受過儒家教育的官員,更善於治理地方、安撫百姓。
但在龐大的武將群體中,精通儒學者屈指可數,天下一百多軍州,完全不夠用。
朝官以上級別的文官,大多都是進士出身,個頂個的都是儒學高手。
那麽要想使天下百姓安定,由文官出任地方主官,便是最好的選擇。
郭榮很自然地就將目光投到了文官群體的身上。
竇儀出任知西京留守事,隻是一個開始,如果此番能夠平息甚至壓製武官群體的反對,那文官長期擔任知州,取代武將執掌地方,將會成為常態。
郭榮當然也有削弱武官的底氣。
自上位以來,他就在禁軍中大力扶持以趙匡胤為首的新興勢力,打擊以李重進、張永德為首的老一代禁軍武將。
趙匡胤、韓令坤、李繼勳等人雖然位高權重,但大多資曆淺薄,在軍中影響力較弱。
同時他們深受郭榮的恩情,絕不敢公開反對郭榮。
即便竇儀的人事調動激起了以李重進、張永德為首的老一代武官的反抗,趙匡胤、李繼勳等新興勢力也足夠牽製住他們。
朝中又有老臣範質、李穀、魏仁浦等人坐鎮,也能適當地壓製住武官。
不過這一切都是郭榮的設想,風暴尚未來臨,他也摸不準武官們到底會做何反應,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身為大周這條巨輪的掌舵者,郭榮卻一次次冒險行事,徹夜難眠便是在所難免。
身旁“嘎吱嘎吱”轉動風扇吹來陣陣涼風,郭榮突覺有些微涼,側過身,右手輕輕輕滑過符貴妃溫潤的腰肢。
此舉引來美人睡夢中一聲嬌嗔,郭榮嘴角浮現一絲微笑:不必憂慮,一切盡在掌控,李重進、張永德等人翻不起什麽波浪來的.……
隨著右手不斷摩挲著,郭榮心底逐漸生出困意。
正當郭榮雙眼快要完全合攏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入寢時,隻有一人能夠接近這處涼殿,那便是深受郭榮信賴的內侍張守恩。
而且必須是有緊急軍情的時候,張守恩才能在涼殿外通報。
郭榮頓時從似睡非睡中驚醒,提起薄紗遮住身旁的春光,起身穿鞋,朝殿門走去。
“陛下,壽州傳來急報。”殿門外,傳來張守恩焦急的尖銳嗓音。
“進來。”郭榮已經繞過屏風,坐到了前堂的椅上。
張守恩輕輕推開門,步入殿內:“陛下,壽州城南大營遭壽州守軍夜襲,大量攻城器械付之一炬,隨營工匠民夫損傷慘重。”
城南大營?郭榮雙眼微微圓睜:“城南大營的主將,可是李繼勳?”
“回陛下,正是李繼勳。”張守恩壓低聲調:“急報上說,因李繼勳在營中狎妓,致使城南大營守備鬆懈、士氣低落,這才給了唐軍可乘之機。”
郭榮聞言愣了愣,旋即咬著牙道:“這.……怎麽專挑這時候?這李繼勳……盡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