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刀與手
從皇宮回家的路上,李延慶一直在思考與郭榮的對話。
總的來說,郭榮目前並不想與李重進起太多衝突,希望李重進能夠安心領軍征討南唐,放棄對朝政的幹預。
但郭榮任命竇儀這位文官出任西京留守,又確實太過出格,遭到李重進為首的一幫武將的反對,也是很合情合理的。
所謂擒賊先擒王,郭榮為平息矛盾,當然就盯上了武將之首的李重進,希望用厚利換來李重進的沉默。
建節封侯,聽起來是很豐厚,其實隻有前兩個字有用。
此時的爵位並沒多大意義,畢竟爵位不可世襲,是一次性用品,也沒有實際的封地和特權,隻是每月會多上一點點微薄的薪俸罷了。
郭榮許下的利益,重點在“建節”上。
李重進早就是節度使,這“建節”自然隻會是許給李重進的子嗣。
這年頭,隻有從七品以上的官員,或者立下大功以及戰死的低階武將,才有蔭補資格,也就是保證後代有人可以繼續為官。
隻有當上了官,才能維持住家族的地位與財富,門楣才不至於衰敗。
而節度使這等最頂級的武官,其後代就算寸功不立,至少也能靠蔭補混到七品以上。
也就是說,若是周朝能夠長久,一任節度使,通常可保家族三代富貴。
現在,郭榮許諾李重進,隻要李重進安分守己,不幹預朝政,那未來會提拔李重進的一個兒子擔任節度使。
這至少可以讓李家的富貴往後多延續一代。
可笑,郭榮身為皇帝,竟妄圖用這種“未來可期”的許諾敷衍了事……李延慶騎在馬上,望著大道右側延綿的宮牆,有些想笑。
但凡讀過點史書的都明白,帝王的允諾大半都是在放屁。
李重進之所以能被郭榮忌憚,無非是李重進手握軍權,而且在侍衛親軍中具有極高的地位和影響力。
如今李重進又與張永德冰釋前嫌、攜手並進,兩人直接掌控周朝絕大部分精銳禁軍,對郭榮屁股下的皇位有巨大威脅。
所以,郭榮才會找來李延慶,主動向李家釋放善意。
若李重進當真卸了軍權,放棄對侍衛親軍的掌控,“自廢武功”回駐地頤養天年。
那假以時日,待郭榮的親信勢力全盤掌控侍衛親軍司,李重進必然會成為郭榮手中的一枚皮球,想怎麽揉捏就怎麽揉捏。
這所謂的豐厚許諾,自然也是看郭榮的心情兌現。
李延慶自忖,就憑父親李重進最近的所作所為,以及先帝在位是與郭榮對皇位的競爭,將來卸了軍權,必不會得到郭榮的善待。
唯有鬥爭,唯有手握實力,才能得到尊重與地位,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更何況,李延慶熟知曆史,郭榮乃至周朝都沒幾年壽命了,郭榮此時許下的承諾,壓根就是無法兌現的空頭支票。
李府離皇宮不遠,一刻鍾後,李延慶便返回了自家府邸。
回到一心院,李延慶先換下官袍襆頭,穿回寬鬆的白色襴衫,便開始磨墨,準備將郭榮的“善意”轉達給父親李重進。
雖說郭榮此番示好有些搞笑,但李延慶還是得讓父親來定奪。
望著硯台中逐漸粘稠的墨汁,李延慶心中冒出些想法。
郭榮身為皇帝,還當過三年節度使,看他這些年來為削弱李重進、張永德等老將的軍權、為扶持親信近臣上位所用的各種老辣手段,根本就不像是個缺乏經驗的皇帝。
他難道就不清楚,今日這所謂的示好與承諾,是何等的蒼白無力?
李延慶不用多想就有了肯定的答案:郭榮必然是清楚的。
那他為何又要自己召入宮中,又是曉之以情,又是動之以理,甚至還開下大額的空頭支票?他為何要做這等無用功?
李延慶很快有了一個猜想:莫非,郭榮此舉隻是掩人耳目,想要迷惑自己與父親,背後其實另藏殺招?
嗯,很有這個可能,郭榮想要抬親信上位,逐步剝奪父親與張永德等老將軍權的意圖是明晰且堅定的,更何況父親與張永德已經足以威脅他的帝位,他是絕不可能輕易放棄的……
李延慶提起細毫,將今日入宮的所見所聞,與自己的猜想,一並寫在了紙上。
寫好密信,李延慶靠坐在椅上,等待著墨跡變幹,腦海裏又冒出了郭榮提到的“公務”:
在這等微妙的時候,自己突然被朝廷任命為洛陽留台監察禦史,其後定然暗藏深意。
而郭榮又提到了所謂的“公務”,難道他也想整頓在洛陽仗勢欺人、橫行霸道的“十阿父”?
李延慶很快又聯想到出任洛陽留守的竇儀。
哪怕是冒著開罪周朝大部分高級武將的風險,郭榮也一定要讓竇儀這位文官出任洛陽留守,其目的何在?
為了削弱武將的權勢,以後好名正言順地讓文官出任一州長官?
這肯定是郭榮的目的之一,但應該不是他的全部目的。
說起來,竇儀前任留守是誰來著?郭榮為何要讓竇儀去頂替這位前任?
一念至此,李延慶馬上起身,從身後的立櫃裏翻找出最近一年洛陽的人事變化。
很快,李延慶就查到,前任西京留守,名為王晏,恰好還是滁州判官高錫的前任上司。
王晏,王晏.……李延慶念叨了兩聲,腦海中靈光一動:對了,十阿父裏,有個姓王的,名為王爽,他不正是王晏的父親麽?
這樣看來,十阿父能夠在洛陽目無法紀,肯定與王晏的包庇脫不了幹係。
那麽,郭榮將王晏調離洛陽,派竇儀接任,定然是對王晏放任十阿父為非作歹感到不滿,動了整頓十阿父的心思.……
李延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樣就說得通了,十阿父大多是當朝高級武將的父親,再派武將去坐鎮洛陽,恐怕難以應對這幫老混賬,畢竟當朝的高級武將們大多互通婚姻、沾親帶故。
竇儀乃是正經文官家庭出身,與武將們並無瓜葛,對付十阿父時才不至於畏首畏尾。
而自己能夠升任留台監察禦史,一方麵是因為自己在滁州立下功績,理應升官;
另一方麵,範質與郭榮應該是相中了家父李重進與韓令坤的矛盾,借刀殺人,想借自己這把刀來削一削十阿父的威風。
畢竟,韓令坤的父親韓倫,正是十阿父的一員。
李延慶越想越覺得有理,自覺把握到了郭榮的目的,也對明日拜訪範質愈發期待。
目的大抵相同,李延慶倒也樂於暫任“刀”的職位。
隻是這把“刀”該砍多深,李延慶還有些拿捏不準,隻有明日拜訪過範質這隻“手”,才能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