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地縛靈

  我沒有回自己的房間。我不想待在這裏,然而,實際上在東寧,現在除了他的宅子,我再沒地方可去。


  多麽可笑……東寧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原本我的家在這裏根在這裏,可是現在,我卻什麽都沒有了。


  沒有家也沒有根,父親死了,繼母和妹妹,曾經的親人成了我最大的仇人,今天之前,我曾經以為我是在與蕭靖鐸相依為命,而現在,連蕭靖鐸卻居然都是個死人。


  從我爸出事開始,至始至終,在我身邊陪我的、幫我的、救我的、嚇我的、設計我玷汙我保護我心疼我的,都是唐鎮……隻有唐鎮。


  離開了那間屋子,我心裏腦子裏又亂成一片,我無意識地往前走,直到繞過了這座古色古香宅子的垂花門,我才意識到為什麽當初第一次走進這裏的時候,我就覺得大門和垂花門之間,有點說不出來的別扭。


  ——因為兩道門之間獨獨缺了影壁。


  我聽我爸講過,影壁除了隔開外院與內宅,阻擋外人視線之外,在古時候傳統建築留下來的一個說法裏,還會起到一個“避鬼”的作用。這個說法源自於古時人們認為鬼都是走直線的,不會拐彎,所以在自家大門與二門之間修上一堵牆,就可以阻止孤魂野鬼造訪。


  而唐鎮作為這座宅子的主人,他本身就是個鬼,所以不去畫蛇添足地修一堵牆來阻擋自己這無可厚非,但是……說好的鬼隻會走直線不能拐彎兒呢?!為什麽我所接觸的每個靈體——唐鎮、周錦寧——包括那隻腹鬼,為什麽它們都不止能拐彎,還能胡作非為?!

  我不知道是古人的說法有錯誤,還是我運氣太好遇上的都是些鬼裏的奇葩,總之我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好像腿腳也有點莫名其妙地疼得不聽使喚,一瘸一拐失魂落魄走出宅子的時候,連帶地看著外麵滿院子放肆盛開的紫藤花,也覺得妖異非常……


  我不知道能去哪裏,就木然地順著小區的路一直往外走。


  唐鎮沒有跟上來,或者也許他隻是隱藏了身形地悄悄跟在我身邊,反正他是隻鬼,他幻化出實體的時候,我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也沒什麽不正常。但無論如何,隻要我看不見他,我就有種眼不見心不煩的慶幸。


  明清苑這個小區始終打的都是隱居和避世的高端休閑度假的招牌,因為是高端住宅,建在市郊,住在這裏的不可能家裏沒車,所以公路上雖然修了個公交車站,但是隻有一個線路的公交車每一小時經過一次,而現在深更半夜,早就過運營的時間。


  昏黃路燈下,隻有我一個人,沿著蜿蜒的路,一直一直漫無目的的向前走。


  我想盡量放空自己,直到明清苑的住宅區被我遠遠甩在身後,直到周圍安靜得隻有夏夜蟲鳴,直到……疲憊的雙腳再也邁不開步。


  再抬頭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身在何處,我借著燈光看著身後用花草綠化擺出的“打造綠色城市,建設森林氧吧”的標語,又看看更遠處在夜色下影影綽綽的山林綠化,歎了口氣,頹然地停在路邊,一屁股坐在了路燈下的路肩上。


  而當我坐下來,才注意到斜對麵的不遠處,也跟我差不多的姿勢,坐著一個穿白色長袖連衣裙的姑娘。


  路燈下,她的身影看上起有些發虛,而在我看向她的同時,她也發現了我。


  她慢慢抬起頭,直直的長發隨之分開,露出那張青白的臉……


  她目光涼涼地看向我,就那麽一眼,我渾身被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後腦勺頭皮猛地乍了一下。


  但是緊接著,我本能的膽怯中卻生出了孤勇的憤怒,然而下一秒,卻又被不知道該哭該笑的荒唐感所取代……


  看著那個目光緊緊鎖住我,慢慢站起來的姑娘,我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荒謬和惱恨夾雜在一起在心裏瘋狂流竄,讓我忍不住想要爆粗口——


  走哪兒都能碰上鬼,我特麽真是日了狗了!……


  她離我的距離越來越近,那雙玻璃珠般無機質的眼睛始終盯著我,動作看起來有點僵硬,跟唐鎮不同,她真的是一路腳不沾地的飄著過來的。


  大概真是見怪不怪鬼見多了也不愁,看著她一路飄飄蕩蕩的接近,我麻木的心裏竟然已經感覺不到最初麵對周錦寧那時候的那種深入骨髓的毛骨悚然,我始終坐在那裏,由著這隻目的不明的女鬼接近,沒有動。


  而她最後也在距離我大概還有兩步遠的地方停住,沒有再靠近。


  她始終這麽直勾勾地看著我,一語不發,沉默的讓我甚至以為還有一種鬼是不會說話的……


  我抱著膝蓋抬頭看她,等了半晌,本來就不痛快的我終於連耐心都沒有了,破罐子破摔地對她挑挑眉。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有一天,我居然會在麵對一隻鬼的時候拿到主動權,並且率先開口問她:“你是想附在我身上?想吸我的陽氣?還是想幹脆殺了我做你的替死鬼?”


  不等她回應,我又聳聳肩冷笑著譏諷,“不過不湊巧,我已經被另外一隻鬼預定了,你來晚了。”


  我沒想到如今當一隻陌生的鬼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已經能這樣冷靜而平靜的看待。說這些話,我淡定的語氣簡直把自己都嚇了一跳。而她顯然也沒料到居然會碰見這樣一個“獵物”,她玻璃珠似的眸子微微錯愕,半晌,卻搖搖頭,她的聲音很清冷而尖細,聽上去猶如鋼針刺骨般難受,然而我隻是不舒服,卻真的沒有多少害怕……


  “我沒想害你。”她說,“我隻是不確定,你能看見我。”


  “……”她不說這個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為什麽已經能看見與自己毫無關聯的鬼——並且在不知不覺中,似乎已經把這當成理所當然的習以為常。


  她說她不想害我,我麻木地選擇相信她,因而更加放鬆下來。我收回目光,低下頭,悶悶地回應,“我也不想看見你。”


  能看見她,也許是身上染了唐鎮的鬼氣,當然,也有可能是沾了秦慕雨身為道家人的靈氣……但無論哪一種,想到我以後可能要麵臨隨時隨地“見鬼”的日子,我就覺得天昏地暗到實在高興不起來……


  “我一直等在這裏,七天了,沒人看得見我,他也從沒有來過。”她幽幽地說著,慢慢飄到我身邊,在距離我不遠的路肩上坐了下來。


  我有點意外,“你在等人?”


  “是,在等我的男朋友。”她聲音雖然尖銳,但是提起她等的那個人的時候,語氣卻很繾綣眷戀,“我就死在這裏,沒有辦法去別的地方,所以隻能等,我想等著看他最後一眼再走。可是……也許我死的太沒臉吧,他從沒有來過。”


  “……你是怎麽死的?”


  “我們大學畢業後,因為工作一直分隔兩地。七天前的那天晚上,我開車從臨市到東寧來看他,那天晚上我單位加班,開到這裏的時候……差不多也是現在這個時間吧,快十點了,這條路偏,沒什麽人,前麵的十字路口,我停車等信號,整個馬路上就我一台車……我也不知道這偏僻山嶺間從哪裏來的兩個醉漢,他們本來隻是從我車旁邊經過,路過的時候往車裏看了一眼我也沒有太在意,誰知道他們竟然半路又折了回來!”


  她說道這裏微微頓了頓,似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她所不能承受的痛苦,我不禁轉頭看了她一眼,卻看見她也學著我的樣子,伸手環抱住膝蓋,頭枕在手臂上,“……他們用手裏的酒瓶砸碎了我的車窗,猝不及防,我嚇得慌了神,反應過來想要開車跑的時候他們卻已經伸手從裏麵打開了我車門的鎖——然後我被他們拖出來,就在路邊的灌木叢後麵……他們輪流奸汙了我,然後……把我殺了。”


  我瞪著眼睛倒吸口冷氣,雖然早有準備,但是怎麽也沒想到,她竟然是這種死法……


  我看著她,隻見那青白的側臉盡是些蕭索落寞,我預想中被淩辱的仇恨,卻意外的半點也沒有……


  “我當時倉促中偷偷開了手機視頻,我看著警察把手機當成證物拿走了。那兩個人……早晚會被繩之以法的,即使我成了鬼魂,即使他們……我也不想通過我的手去害人。”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與其說在跟我說話,倒是更像自言自語的呢喃,“但是……他應該是看見那段視頻了吧?所以……”


  她沒有再說下去,我張張嘴,想要安慰她,卻不知道應該說點兒什麽。


  同樣都是女生,那樣的經曆,換做是我的話,我一定做不到向她這樣理智平靜……


  她玻璃珠似的眼睛又盯了我半晌,忽然笑笑,“你覺得我這個反映特別難以理解嗎?其實也還好吧……我就是覺得反正都已經這樣了,我臨死的怨氣已經把自己的靈魂束縛在這裏,我不想讓怨氣再給自己平添罪孽。”


  “因為靈魂被怨氣束縛在這裏,我才不能去看他,可是……他一定是覺得我這種死法丟臉極了,所以直到現在都沒有來這裏看過一眼。”


  她自顧自地說著,與其是在對我說話,我倒是覺得她更像想找一個能看見她、聽見她的傾聽者傾述,而此刻恰巧我就是那個樹洞……


  “……為什麽你會覺得他不來這裏是認為你的死法丟臉,而不是害怕觸景傷情想起你?”


  “因為我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女生的聲音輕輕的,“他自私,自我,要麵子又耐不住寂寞……我們異地後,偶爾見麵他的手機總是經常響,他從不讓我看,我就知道他在東寧一定有了別人,可是我裝作不知道。他沒那麽愛我,從始至終……都隻是我舍不得放棄他罷了。”


  聽她講這些,漸漸的,她是人還是鬼的界限在我心裏慢慢模糊起來,似乎她隻是一個深愛著渣男的傻姑娘,彌足深陷,甚至隻是為了看他一眼而賠上了自己一條命,也不可自拔,在所不惜。


  可是我聽著這些,卻覺得她傻的讓我想抽她。不知不覺,就有點激動……


  “你明知道他是個渣男,你還在這裏等他?也許他已經看過視頻把你當成了恥辱,永遠都不會來的呢?!”


  “可是萬一呢?!萬一他要是來呢?!”她猛地直起上身,也許是我說的太直白,她忽然激動起來,暗紅色的血絲迅速爬滿她的眼白,看上去妖異駭人,我不覺也直起腰背緊繃神經,下意識地提防起來,而當我條件反射的開始戒備,她卻仿佛忽然間反應過來了什麽一樣,倉促地低下頭,尷尬的聲音對我說了句“抱歉,我……我沒想嚇你……”


  她又重新坐回去,再沒有抬起頭,眼睛被劉海擋住,我再也看不見她眼底可怖的顏色,“他把我當什麽,其實我比誰都清楚。但是我沒辦法,不管他是什麽樣的人,我就是愛他……哪怕為了愛他落到這樣的下場,我還是想等一個不可能中的可能……”


  “可是你活著的時候他都沒有好好珍惜你,你死了,他又怎麽可能把你放心裏呢?”


  她眨了下眼睛,那表情看起來有點天真,然而我卻隻覺得難過,“我本來就已經死了,我思念他就夠了,又為什麽要讓他想著我,為我難過呢?”


  我愣愣地看著她。


  這得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才能破釜沉舟的愛到這種地步?


  我沒真正談過一場戀愛,我不知道,也完全不能理解。可是看著她繾綣而痛苦的樣子,卻怔怔地開口,問題像是完全沒有經過大腦的思考,就這樣直愣愣地說了出來:“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那天死在這裏的人是他而你還活著,如果他變成了鬼去找你,那你會接受他嗎?”


  也許從來沒有反過來想這樣的問題,我問完,始終滿臉堅定的她也愣住了。


  好半天,直到夏夜的微風吹過山穀,拂過肩頭,揚起我的發絲,她的聲音才在微風中微弱地飄過來,“如果他變成鬼了會來找我……那應該能證明他是愛我的吧?他愛我就不會害我,而我也愛他,我愛的是他本身,所以是人是鬼,又有什麽差別?所以……”她說著,就好像陷入了某種似乎很美好的幻想裏,半晌後,她再次抬起頭來,眸子裏的血絲已經完全褪去,她嘴角帶笑,臉色看起來很溫柔。


  “會的,”她篤定地回答我,“我會接受他的。”


  我微微張嘴,霎時間呆若木雞。


  而此時風中有淡淡的鬆針香氣浮起,呼吸之間我心裏警鈴大作,乍然抬頭,卻聽見唐鎮那把優雅沉和的聲音,在我身後倏然響起!——


  “小地縛靈,衝你這句話,我幫你完成最後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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