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永生永世,再不相見!
那一刻,我甚至不忍再看白衣姑娘的臉。
不用想,我也知道那會是一種太痛太痛的表情……
她為了這個男人,半夜驅車從另一個城市跑到這裏,路上被劫,被兩個酩酊大醉的男人強暴後又被殺害,她因死前的滿心怨氣而被困在這裏成了那兒都去不了的地縛靈,卻心心念念地苦等著一個根本就沒把她放在心上的男人來看自己,沒人看得見她,沒人聽她說話,她真的像是孤魂野鬼,飄蕩在這山間,等著那個永遠都不會來的人。
為了這個男人,甚至麵對唐鎮的壓力,都舍不得點頭答應離開人間去輪回轉世!
可是這個男人呢?在她這麽傾盡一切粉身碎骨的去愛他的時候,這個男人在幹什麽?
就在他的女朋友慘死的頭七這天,半點悲傷也沒有地跟另外一個女人,在床上苟合?!
我氣得握拳的手一個勁兒地抖,恨不得能一圈從眼前的影像中打出去,直接打到那個渣男的臉上……
然而唐鎮卻捏了捏我的手指,“你別亂來,打碎了印文,就連這個你們都看不到了。”他的聲音依然很平靜,始終冷眼看著畫麵裏那抵死糾纏的男女,那個樣子,就好像這畫麵裏會出現什麽,他早就料到了一樣。
我也不知道怎麽就忽然壓不住火,看見他這樣,就氣不過地對他怒目而視,“……你怎麽就這麽看著,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我不看著難不成我還要去殺了他不成?”唐鎮這才收回目光,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俯視著我,他眸光浩瀚如海,每次用這種姿勢和角度看著我,我就覺得好像轉瞬之間整個人都被包裹進了他的目光裏……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因果。何況,這個結局原本也是意料之中——”他說著,微微朝旁邊的女鬼揚揚下巴,“她早就知道了。”
“……”我不相信,卻下意識地隨著唐鎮的示意看過去——我原本不敢看白衣姑娘是怕看見她崩潰的臉,我覺得我剛剛崩潰過一次,此時此刻絕對不想再旁觀別人崩潰來讓心髒受到第二次暴擊,然而當這時我看過去的時候,事實完全相反,姑娘原本死死捂在嘴上的手已經拿了下來,她無機質的目光死死盯著畫麵,看著男人的身體在女人的身上聳動,削薄的深紫色嘴角緊抿著,並不駭人,而是透出一種冷厲的、決裂而又絕望的意味兒。
“……是的,”她說,那深紫色的嘴角慢慢勾起一點搖搖欲墜的弧度,“我早就知道。我隻是……騙自己,不肯相信而已。”
我慢慢張嘴,呆若木雞。
“我們畢業開始異地戀之後,他對我就越來越冷淡,直到後來在這邊的同學告訴我,他在這邊有人了……我不相信,但是他對我越來越疏離越來越不在乎卻是真的。疑問和不安隨著時間越堆越重,直到出事的那天……午休的時候我給他打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那個電話壓垮了我對他最後一點信任和堅持,之所以加班之後還急著來見他,就是因為……我想給自己一個交代,我想要看看……生活在這邊的,真實的他。”
她說著剛才她沒有告訴我的前因後果,甚至連聲音都變成了無機質的,毫無起伏的語氣,帶著某種我說不出是什麽的“沙沙”的聲音,那個古怪的動靜讓我哪怕隻是聽著都覺得渾身發冷,然而卻並不害怕——也許真的是因為有唐鎮在身邊的關係。
“我那時候……出事的那時候……我之所以沒有注意到旁邊有兩個男人經過,甚至對他們折返都後知後覺,也是因為一路上——無論是開車還是等信號的時候,我都在想著這件事。”
聽她說完,我隻覺得在這個女孩兒生命最後的時間裏,日子過得簡直慘烈……
明知道男朋友背叛卻因為深愛而始終固執地欺騙自己,在終於欺騙不下去的那天,在也許終於下定決心去了解這件事的那天,她為了這個男人,以那樣恥辱的死法送了命。
而這個男人已經不愛她……
“你……你別難說……他不值得。”我向來不會勸慰人,這時候硬擠出這麽一句,雖然幹巴巴地沒什麽,可說的卻是我心裏最真實而完整的想法。
——那個男人,他確實不值得。
而這一刻,這個我所看見的白衣姑娘,她不是陰魂亡靈,隻是一個為愛傾盡所有的可憐姑娘,活生生的……用所有的生命和血肉去譜了一段淒涼的愛情。
我想安慰她,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從唐鎮手裏掙脫,而他也沒有阻攔,也許是因為少了我作為符咒的介質,我與唐鎮分開的那一瞬間,眼前印文拉出來的畫麵應聲即碎,千萬片閃著細碎黑色微光的粉末隨之飄落,在即將落地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此刻已經沒有人會對那畫麵的忽然消失發出任何異議,除了……這不知道名字的白衣姑娘,眼睛還是始終盯著剛才半空中有影像出現的地方——我不知道人死了之後的魂魄還能不能落下眼淚,但是我覺得,就算可以,她現在卻也已經到了哀莫大於心死的地步……
她好像連哭都哭不出來,而明明知道她是隻鬼的我卻忽然想抱抱她,在這個讓她感到無盡絕望的世界裏,再給她最後一絲溫暖……
我心裏酸脹難受,眼睛澀然的疼,我走到她身邊,伸手作勢要環抱住她——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她就站在那裏,然而當我伸出手去的時候,卻把空氣抱了個滿懷。
收緊的兩條胳膊之間空空如也,我茫然低頭,才看見自己的兩隻胳膊穿過了她的身體,而她就好像是投影儀打在空氣中的影像,站在那裏,感受到我的動作才遲鈍而僵硬地看向我,至始至終,她就待在我懷裏沒有移動分毫——而我感受不到她。
我忽然有點兒慌,求救似的看向唐鎮,他卻搖搖頭,沒有開口,聲音卻在我心底清晰響起,“沒用的,她隻是個魂,沒那個道行幻化實體。”
真無力……
我竟連個最簡單的安慰也無法給她。
頹然放手,我壓抑地重重呼吸,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下一秒,她那隻青白的手卻僵硬地慢慢抬起來,放在了我的側臉上——雖然我感受不到她的觸碰,但我清楚的意識到她是在撫摸我的臉。
而我竟然隻把這當成了兩個女生之間理所當然的、親密的安撫性動作,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和抵觸!
“別為我難過,”在我心裏正因為這個變化而驚駭巨震的時候,她卻輕輕地開口,那種仿佛在磨骨般的“沙沙”聲不見了,她的聲音漠然而和緩,“我也不會再難過,因為我已經知道……他真的不值得。”
我鼻子發酸,甚至有點控製不住自己的幾度哽咽,她修長的手指撫上我的眼瞼,我知道她想替我擦眼淚,可是淚珠還是從她的手指間滑落墜地,而她的手微微一頓,然後也輕輕地垂了下去……就像風吹雪花般的無力。
我想要抓住她的手,可我知道我抓不到——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拚命想要改變一個事實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心裏被酸脹澀然填的滿滿的,卻聽見她在這時候又對我說:“謝謝你為我哭……我死了七天,在這荒山野嶺,至少還有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孩兒為我傷心,為我掉眼淚,也算……是我沒有白等在這裏。”
她說著,又一次勾起嘴角對我笑起來,那個笑容很純粹,安然中有恬靜的味道。
我看著她,心裏像是被揪著似的難受。可是這時,心裏唐鎮的聲音卻又響起,告訴我,“她放下了,這裏的怨氣散了。”
因為這句話,我茫然地轉頭去看唐鎮,之間他倏然抬手,霎時間他雙手指甲突然長了寸餘,顏色灰黑而邊緣鋒利,我倒吸一口涼氣,而他卻突然當空伸手一抓!
之間被他那簡直堪稱利爪的指甲抓住的虛空霎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扭曲變形,那刹那唐鎮身上爆發出來的陰冷鬼氣甚至將我生生逼退了兩三步遠,而我呼吸完全滯住,目瞪口呆看著他以雙手將空間生生撕裂出一條容一人通過的漆黑口子,那個如同黑洞般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空間裂縫,在被唐鎮打開的那一刻就有陰風轟然狂吹出來,夾雜著無數藏在風中的幽幽嗚咽,激得我狠狠打了個冷顫,全身的汗毛霎時間倒立起來!
粗暴撕裂空間的男人安撫地看了我一眼,用眼神對打了個“放心、沒事”的信號,然後對始終站在原地,此刻看著漆黑的空間裂縫微微出神的姑娘說:“既然心願已了,怨氣已消,就走吧。你在這裏流連七天,已經誤了陰差們來接魂魄的時辰,我強行打開的這個通道是個捷徑,你順著這條裂縫一直往下走,很快會追上當日來接你的那波人,追到了,它們自會帶你去陰司報道。”
她怔怔地看著那個仿佛帶著不可預知命運的黑空,半晌,慢慢地回過頭,微笑著對我說:“那麽……再見了。”
她說完,仿佛是下了最大的決心和勇氣,那個單薄得仿佛搖搖欲墜的身體,飄飄蕩蕩地接近唐鎮打開的裂縫,而我忽然說不出的慌亂,那慌亂和著急甚至讓我顧不得那條陰風陣陣稍一失足可能就會掉進陰間的空間裂縫,我猛地緊走幾步,在她即將邁進裂縫的前一秒伸手攔住她——
背後的陰風驟然打在後背,刺骨陰寒,我身體不由自主地將了一下,然而下一秒那感覺消失的無影無蹤,我尚未覺得奇怪,被我攔住的白衣姑娘卻微微愕然地看向我背後……
她這個動作讓我忽然意識到,是唐鎮站到了我身後,用他的身體幫我擋住了那幾乎讓我無法承受的地獄寒風。
我心裏微震,然而這時已經顧不得回頭看他,可是冥冥之中我心裏有一個不成形的古怪想法悄然在這時候悄然滑過心底,那個想法是——
反正,當我回頭,總會看見他。
這感覺毫無道理,甚至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但是下一秒,我又把全部心思都撲到了白衣姑娘身上。
她停住腳步,目光靜靜地、安詳地看著我。
我啞然,開口,不知道為什麽竟緊張得有些磕磕絆絆,“我……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顏澤……我叫顏澤。”
她又笑起來,在漆黑的裂縫帶來無可見的命運的呼喊中,那樣的表情顯得格外堅強而又脆弱。我在她的淺笑中咬住嘴唇,我不知道能為她做點兒什麽,隻能無力的、認真的悶聲對她承諾,“……顏澤,這麽特別的名字,我一定不會忘了的。”
“謝謝你。”顏澤那雙玻璃珠似的眸子很溫和地看著我,複又仍舊有些忌憚地極快瞄了一眼唐鎮,然後垂下目光,低低地對我說:“雖然我自己看人不準,但是……至少我是個在愛情上摔得皮青臉腫渾身是血的過來人,我知道,願意用自己的身體給你遮風擋雨的男人,至少,是個值得考慮的對象。”
“……”唐鎮始終沒說話,而我瞪大眼睛卻微微蹙眉,不敢相信難道唐鎮對我的心思已經表現得那麽明顯,以至於剛認識不久的人都看得出來。
——是的,人。
從剛才開始,我打心眼裏就不願意再把這個為愛付出一切的姑娘是個鬼了。她與我其實並沒有任何區別,隻是她固執地堅持了不該堅持的東西,死心塌地地相信了一個不該相信的男人,用命去詮釋了一份也許她根本就不該觸碰的愛情。
而這一切,對我,卻還沒有開始……
我當初對“蕭靖鐸”那模糊的喜歡,遠沒有到肯付出一切舍棄一切奮不顧身去愛的地步。
哪怕是那時候,我始終也都隻敢對他說喜歡,從不敢觸碰“愛”這個字眼兒。
也許是從小見慣了父親思念母親的樣子,所以對這種感情,總是下意識地避諱,害怕受傷,害怕難過,害怕失去,所以拒絕去了解,也不肯去嚐試。
我深吸口氣,短暫的沉默,我知道這是我與顏澤能看見彼此的最後幾眼,然後……塵歸塵土歸土,她入輪回,無緣的話,我們再也不會遇見。我知道我應該抓緊這最後的時間再對她說點兒什麽,可是她剛才的那句話卻如同一團棉絮地塞進我的喉嚨裏,軟綿綿地堵得我難受。
身後的唐鎮終於催促,也許是經過了太久的時間見慣了人世的生離死別,他聲音平淡一如往昔,“走吧,被強行打開的空間裂縫不會支持太久,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顏澤點點頭,最後對我笑笑,然後幻影似的身體穿過我的阻攔,慢慢走近裂縫的入口。卻在一隻腳邁進去的時候,忽然想到什麽似的頓住,她略顯僵硬的身影慢慢的又轉過來,側著半個身子深深地看著我,也許是真的到了最後的一刻,那一刻,粉飾.太平的偽裝在她那張堪稱完美的臉上轟然崩塌,她空洞的眼底流出讓我觸目驚心的血淚,她的嘴開了又合,如此反複了好幾次,才拚命找回自己的聲音,那種仿佛靈魂都在刻骨的痛苦中被生生碾碎的沙啞又回到的她聲音裏,她仿佛是在告訴我,卻又更像是在對自己發誓一樣,淒涼而決裂的聲音,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地慢慢說道——
“我愛的那個男人,他叫唐柳。我用這輩子最燦爛的那幾年愛上了最不值得愛的人,為他辜負了父母,辜負了親朋,為他飛蛾撲火,為他命喪黃泉……但這是我一廂情願,我不怨他,不恨他,我隻想忘了他,我隻願從今以後,無論經曆生老病死,還是曆經千萬輪回,都與他天涯海角——來生來世,永生永世,再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