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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3章 善水者溺於水(上)

  “陛下,老臣守不住玉璧,有愧陛下所托,隻有以死謝罪。”


  城頭上,韋孝寬將佩劍放在脖子上,行了一個標準的“自刎禮”。身體失去氣力,從城頭墜落。


  “勳國公!”


  宇文邕從噩夢中驚醒,剛才他夢見玉璧城破,韋孝寬立於城頭自刎,以保全家族。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雖然人們常說夢往往都是反的,但是……宇文邕不敢細想。


  “來人,快來人,把楊堅給朕叫來!”


  宇文邕對著寢宮大門吼道。


  睡在偏房的貼身太監急忙過來給他擦額頭上的冷汗,低眉順眼應和道:“陛下,楊宰輔作為監軍,前往蒲阪了,現在不在長安。要不,奴讓人去一趟蒲阪?”


  伴君如伴虎,貓科動物,都隻能順著毛摸,一旦炸毛,就會變得很不好說話。


  果不其然,剛才還叫囂著要楊堅入宮的宇文邕,不耐煩的打斷貼身太監道:“該怎麽樣朕不會想麽?需要你來替朕想?”


  “奴不敢!”


  “哼,扶朕更衣,去禦書房。”


  這一覺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宇文邕感覺心神不寧,他要去禦書房裏翻一翻那些之前他完全不屑一顧的奏折,看看裏麵有沒有對時局有幫助的東西。


  裝作若無其事的來到禦書房,宇文邕就開始“對付”案頭那厚厚的一疊奏折。


  第一份,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一連看了十份,宇文邕緊繃著的臉,露出無奈的笑容,隨手就將這十份奏折扔到了裝廢紙的竹簍裏。


  “果然,不看這些人說什麽是對的,幸好朕沒聽他們的。”


  這些奏折裏說的都是些不靠譜的內容,有人說要跟齊國和談,兩國化幹戈為玉帛。還有人說要宇文邕禦駕親征,一雪前恥什麽的。


  且不說這些主意對不對,就說可操作性,他們都完全沒有考慮過。一句話,都是在那裏說空話套話。


  然而,這些人為什麽要這樣寫奏折呢?這裏麵就有很多事情值得深思了。


  如此“弱智”的提議,顯然不會是一個在官場沉浮多年的老怪物想到的。這些人在做的事情,不過是“法不責眾”一般的胡說八道罷了。


  也就是傳說中的“磨洋工”。東西我寫了,主意我出了,你怎麽對付,那是你的事情,跟我無關,反正,具體操辦的人也不會是我。


  大家都這麽說,你要怪也不能怪我對不對?現在這個國家已經混到如此地步,我就是封侯拜相,又豈能比得上你那些親信?

  一時間,宇文邕想到了很多沒有寫在奏折上話。又想起楊堅說的那些,不由得深以為然。


  眾大臣皆有退路,就是韋孝寬等人,也未嚐不能全身而退,唯獨他宇文邕沒有退路。長安城裏多的是人才,就是寫這些奏折的人裏麵,也未必各個都如奏折裏的文字一般庸碌無能。


  隻不過這些“聰明人”,不想為自己出力罷了。要不然將來高伯逸將來攻破長安,繳獲這些奏折,對某些人“挨個點名”,估計很多人都會死得很慘。


  就算這些人出了好主意,宇文邕會不會用,敢不敢用,也是兩說。因為宇文邕也會擔心這些人將那些奏折抄一份送到齊國去給高伯逸看看。


  兩麵下注,這也是人之常情。


  “對了,你派人去把突厥使節叫來。就說朕有十萬火急的事情找他們。”


  自從阿史那玉茲跟宇文邕大婚後,突厥人的“送親團”,在長安就常駐下來了,以為溝通聯絡之便。


  當然,這些人也是給阿史那玉茲撐腰的,可以說是木杆可汗埋在長安的一顆釘子。而宇文邕根本不敢反對此事。


  他到現在,都不能進入皇後的寢宮!這個皇帝當得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喏,奴這就去辦。”貼身太監靜悄悄的出了禦書房。


  宇文邕看著他的背影,長舒了一口氣。


  被齊國打壓很憋屈,被突厥人擺布更憋屈,阿史那玉茲帶給自己的,簡直令人無能狂怒!但是那又怎麽樣呢?


  先擊退齊軍的攻勢再說吧,人生在世,總要向前看。尋死和自暴自棄,乃是弱者和懦夫所謂,真的猛士,敢於麵對慘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鮮血。


  ……


  溫暖而不暴虐的陽光照在身上,讓人隻想像午後的貓咪一樣,趴在窗台上曬太陽。但是玉璧城城頭的將校們,卻是感覺到一陣陣的雞皮疙瘩,還有頭皮發麻。


  齊軍派來了一個壯碩的大漢,沒有披甲,沒有兵器,就拿著一張大紙,在玉璧城下宣讀齊軍的“政策”。


  內容並不算特別多,但是信息量卻大得驚人!

  “諸位對我軍政策不懂的人,可以來我軍大營探尋。言盡於此,告辭。”


  這位胡子拉碴的壯碩大漢拍馬就走,不疾不徐,非常從容。玉璧城頭的弓弩手,早已將弓箭放下,眼睜睜的看著對方離去,毫無反應。


  辛道憲看了看矗立在城頭,手扶著女牆,眺望遠方不說話的韋孝寬,幾次想開口說話,都硬生生的忍住了。


  “傳令下去,今日晚餐飽食,開溫室,所有將校士卒依次排隊洗澡。”韋孝寬麵無表情的下了一道令辛道憲看不懂的軍令。


  所謂溫室,就是中國古代的澡堂。像是玉璧城這種地方,戍守的軍士長年累月不能回家,如果一直不洗澡,很容易出現這樣那樣的事情,比如瘟疫的傳播。因此,這種大型軍事要塞,實際上都有澡堂。


  隻是平時根本不開放,那裏既沒有熱水,也沒有冷水,甚至連打理的人都沒有。


  “都督……”


  辛道憲還想說什麽,卻見韋孝寬擺了擺手說道:“傳達軍令就行了,這件事晚點再說。”


  他麵色凝重看著“河對岸”的破壁城,眼神深邃。


  隻是辛道憲感覺韋孝寬那挺拔的背影,似乎佝僂了一分,透著難以言喻的疲憊,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從午後開始,玉璧城守軍就開始以百人為單位,輪流入溫室洗浴,這絕對算得上是“奢侈”行為了。當然,隻是用熱水衝一下而已,想泡澡那是做夢呢。


  而韋孝寬和辛道憲卻沒有到現場看情況,他們來到玉璧城的城主府,也就是位於城內最高處的一處建築,在這裏商議對策。


  “終日打雁,今日被雁啄了眼。”


  韋孝寬站在書房的窗戶邊眺望遠方,背對著辛道憲說道。


  “都督此話怎講?在下覺得高伯逸未必是那濫殺無辜之人,就算咱們戰敗,最多就是我們以身殉國,京兆韋氏,想來無礙的。”


  辛道憲覺得,高伯逸說是要殺幹淨韋氏一族,還有他們親近的人和家族,但是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在曆史上有多少呢?

  連石虎都沒這麽幹過好吧!


  人家石虎也就看著不順眼就殺了,可不像高伯逸說的那樣,喪心病狂有針對性的逮著往死了揍!

  “你不懂,這正是高伯逸厲害的地方。好多事情,我跟你解釋,未必能說明白。今夜你悄悄出城,去對麵直接問高伯逸就行了,到時候你會有答案的。”


  果然,對於高伯逸的那些條款,韋孝寬並不是無動於衷的。他隻是臉上看起來很平靜罷了。


  “都督,我們的木柴本來就不是海量的,為何還讓軍士們洗澡……這不是正中高伯逸下懷麽?”


  辛道憲有些不甘心的問道,感覺韋孝寬這道軍令簡直腦殘。


  你說燒水喝還可以,燒水洗澡……這不扯淡麽!

  “當年,為了防止齊軍卷土重來,我命人在玉璧城某處埋了一批石炭(煤),知道這件事的人,很多都已經不在這裏了,你那時候還不是我的長史,自然是不知道此事。”


  韋孝寬淡然說道,臉上卻並無得色。因為這批石炭也不過是解燃眉之急罷了,其實總量並沒有多少。


  畢竟,誰也沒料到,周國與齊國的國力,會呈現一邊倒的劣勢!


  “就算是這樣,多點木柴留著,我們贏的希望不是更大麽?”


  辛道憲沒有那麽好糊弄。


  “如果不穩定軍心,隻怕這兩天就有人悄悄出城,投靠齊軍!我這也是不得已為之,懂麽。”


  韋孝寬無奈的說道。


  他何嚐不知道燒水讓全軍將士洗澡,跟作死沒什麽區別。但正因為這樣,才能證明自己這邊儲備很多,根本不像是高伯逸推門說的那樣!


  如此一來,能在很大程度上穩定軍心。至於後麵的,高伯逸這次是出的殺招,而且還是陽謀,哪怕你知道他會怎麽做,卻依舊沒辦法去改變。


  除非周軍能前來玉璧城解圍。


  “準備一下,晚上就過去問問,放心,他會讓你回來的。”韋孝寬輕輕的拍了拍辛道憲的肩膀說道:“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就看你這次跟他交涉如何了。”


  韋孝寬意味深長的說道。


  辛道憲張大嘴巴,頓了半天,都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最後隻能化為一聲歎息。


  “兩軍交戰,攻心為上,這一戰,我們其實已經輸了。除非……”


  後麵的話,韋孝寬沒有說,感覺也沒必要說了。


  ……


  破壁城內高伯逸居住的兩層小樓裏,高伯逸將厚厚的一疊書信堆到鄭敏敏的案頭說道:“這些信,你幫我回了吧,不懂的就問我。”


  說完,他坐到窗戶邊上,眺望對麵的玉璧城。


  “都督……這麽多信,你都不看啊。”鄭敏敏癟著嘴問道。


  “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懂不懂?幹好你文秘的工作就行了,忘掉你是個女人,不要想著做妾這樣亂七八糟的事情。”


  高伯逸懶洋洋的說道,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麽,反正就是一副欠揍的樣子。


  鄭敏敏拆開第一封信,是鄴城戶部老宋寫來的,大意就是問鄴城周邊,要沿著漳河建一些養鴨子的作坊,具體要蓋成什麽樣的,多大規模。


  說了半天,最後的落腳處,還是錢。也就是說,戶部要撥款多少,去弄這些。


  鄭敏敏一看這些就頭大,什麽養鴨子的,魂淡!


  她瞬間就沒心思寫回信了。不過從這封信也能看出,高伯逸的影響,其實早就不僅限於“京畿大都督”這個官職了。


  齊國的軍事,財政,人事之權,都在他手裏,離登基也就一步之遙吧。


  “阿郎,你對京兆韋氏,是不是太狠了點?這樣做,很多人都會有心思的吧?”


  鄭敏敏將那封養鴨子的信放下,有些疑惑的說道。


  “我說將來要立你當皇後,你會不會欣喜若狂?”


  高伯逸頭也不回的問道。


  “顯然不會啊,難道我會傻到連將來誰會當皇後都不知道麽?”鄭敏敏撇撇嘴,不屑說道。她這個打定主意當外室的女人,才不會關心高伯逸的那些破事。


  “你看,很多事情,連你都不知道不可能,韋孝寬怎麽會認為我要殺他全家呢?這隻是一種姿態而已。”


  高伯逸依然是背對著鄭敏敏說話。


  “姿態?”


  “對,我說要殺你全家,你可以不信,但你也不敢賭。將來我不斬草除根,是我仁義,你要對我感恩戴德,難道誰還能指責我不守信義?”


  高伯逸這話說得耍流氓,卻也是相當實在的話。將來攻占長安,以勝利者的姿態,當然可以對京兆韋氏“網開一麵”。


  你還要感恩戴德!

  但是在未攻入長安之前,你就不敢不把我的話當真。因為,我一旦不高興,那確實是可以真的殺你全家!你敢拿全族人的性命開玩笑?

  這樣的靈魂拷問,沒人能回到。不怕死的人很多,敢堵上全族人性命的人,就很少很少了。至少高伯逸覺得,韋孝寬絕不是這樣的人。


  “今天晚上,韋孝寬一定會派人來,到時候我讓你在一旁觀摩學習。現在趕緊的幹正事,把這些信回了。”


  現在雖然不能“沒事幹秘書”,但是有事秘書幹,那是天經地義的。


  鄭敏敏絲毫沒察覺到高伯逸要把她帶溝裏麵,開始筆走龍蛇的回信。其中多半都是“自行斟酌,待我回鄴城後親自考察”,這樣模棱兩可的話。


  隻有祖珽信中提議擴大妓館規模,待破周後,將相關罪人家屬女眷投入妓館創收的建議,被鄭敏敏無情否決。


  “對了,將來破周以後,你打算怎麽處理阿史那玉茲?”


  鄭敏敏很好奇這個女人最後是什麽結局。如果不看高伯逸是怎麽對待這個突厥女人的,那麽鄭敏敏也不會有很特別的感覺,隻是覺得高伯逸這個人還不錯。


  然而有比較就有鑒別,親眼看到高伯逸是怎麽對阿史那玉茲的,鄭敏敏心中就一陣溫暖,覺得高伯逸對自己實在是太好了,簡直要來世做牛做馬去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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