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4章 難斷離
麝月坐在怡紅院裏神遊,一麵看著寶玉謹防他又離家出走,一麵又在胡思亂想。一時想到白日所見黛玉又美了許多,簡直是嬌豔得不可方物,一時忍不住又發起呆來,手裏的針線活兒也不知何時就停下了。
此刻天色將晚,餘暉昏暗,怡紅院裏一片陰沉,冷風又起。
屋子裏更是光線黯淡,寶玉獨坐在窗前,緊緊貼近窗紙卻也瞧不清經書上的字跡,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合上書扭頭看麝月。
隻見麝月手裏拿著針線,人卻傻呆呆望著空中不知在想些個什麽。
他不由得就想起往日來。若是以往,這個時節屋子裏早就攏上了炭盆,燭台高照,早就有人點上了熏香,此刻一屋子的女孩兒定然又是圍坐在炭盆跟前烤火,嘴裏也不知嘰嘰咕咕說笑些個什麽,端的是親香熱鬧異常。
或許黛玉也在,兩人這時候恐怕不是在拌嘴生氣就是在一起品讀詩書……
良辰美景。
奈何天。
如今一轉眼卻都俱是過往雲煙,往日竟然再不可追了。
寶玉忍不住心裏一陣刺痛,眼淚不知不覺就落了滿腮。
今日初見林妹妹的光景猛然又現。
數月不見,她竟然出落得更加花容月貌,恐怕就連月宮裏的嫦娥仙子見了也要心生妒忌吧。
隻是那麽美好的女孩兒,他當真是配不起了。可笑當日他還癡心妄想著能和林妹妹共度一生的時光。
如今再想想真是可笑……
如今不僅連林妹妹離他遠去,就連晴雯也一轉身變成了忠順王府的王妃……
世事無常難道就是如此說麽?
一朝失去心頭兩大最愛,寶玉不由得不歎息人生無常。偏偏前幾日王夫人拖著病體又到處巡視了一番,把大觀園裏許多紮眼的女孩兒統統都清出去了。
或是嫁人,或是配給賈府的小廝,甚或者是死的死、病的病,如今賈府的那些個活色生香的女孩兒十個竟然去了七八個,大觀園裏益發的荒蕪寂寥了。
怡紅院裏還算是好,不過是把幾個水秀出挑的女孩子都攆出去了,如今隻剩下襲人、麝月、秋紋三個大丫鬟,外頭的小丫鬟也是去了一半,隻留下些個老實本分,從不多言多語的女孩兒……
比如此刻,屋子裏就隻剩下他和麝月兩個,卻也都是傻呆呆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哎……
世事無常,恐怕也隻有西方極樂世界才是真正永恒不變的吧。
寶玉歎息,低頭又打開了經書,把頭死死貼在書上,這才勉強能看清書上的大字。
由愛故生憂,
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
無憂亦無怖……
幸虧他早就讀熟了經文,即便看不清卻也能倒背如流。
今日再念起這篇經文,他倒是覺得體會更深刻了。
美人美如黛玉,正因為他太過深愛黛玉,所以心中時常擔憂驚恐,生怕失去了美人。
可今日的的確確失去了美人,他應當不再擔憂不再驚懼了……
可是,
他為什麽還是老想著黛玉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
恐怕是他走火入魔了。
當需勤奮修行。
想到這裏,寶玉益發掐滅了想念黛玉的念頭,口唇越動越快,越念越虔誠了。
愛別離,
怨憎會,
撒手西歸,
全無是類。
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或許往昔不過是一場夢幻,此刻才是返璞歸真吧。
寶玉漸漸心定。
他閉目合十,口中默念不已,漸漸就忘卻了晴雯,忘卻了賈府,忘卻了世事,卻總是難忘黛玉。
揮慧劍斬情根,修行如此之苦。
他寧願斬自身卻也不願斬去那僅剩的一縷思念。
他這裏正鬥爭得激烈,漸漸要入魔境,猛然卻覺眼前一亮,隨即便聽見秋紋的嗔怪聲響起:“你們兩個這是在做什麽,一個打坐一個發呆,這屋子裏都黑成什麽樣兒了,怎麽也不知道點燈?”
寶玉頓時汗如雨下,暗叫慶幸。
若不是秋紋,他恐怕當真就走火入魔了。
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寶玉繼續低頭瞧經文,卻怎麽也瞧不進去,眼前腦海滿是黛玉的倩影。
煩躁異常,他索性把經書拋在一旁,倒頭就睡。
秋紋見了卻又抱怨道:“如今這是什麽天了,這麽冷,今年的炭又沒下來呢,你就這麽睡,可不是找病呢?若是襲人姑奶奶回來見了,豈不是又要怪我們不上心,不好好伺候二爺?”
她一麵說一麵就爬上炕取了被子下來給寶玉蓋上。寶玉隻是合著眼一聲不吭。
旁邊麝月卻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被二爺那一陣念經,念得我頭昏眼花,什麽也不知道了。”
秋紋聽了便白她一眼道:“二爺念的是佛經,是驅鬼的,難不成你也是鬼,叫降伏了?”
寶玉聽了也不搭理,任憑她二人胡說八道。
麝月被這一頓數落更是老大的沒意思,當即忙也站起身幫著給寶玉掖被子,一麵也抱怨道:“襲人這位奶奶這是做什麽去了,眼見就要到吃飯的鍾點兒了,怎麽還不回來,太太找她到底又有什麽大事兒?”
秋紋聽了便撅嘴回道:“你問誰呢,我怎麽知道,等那位奶奶回來了你問她便是。”
麝月聽了笑笑不語。
卻說襲人被玉釧兒叫了去,一路走一路就問道:“好姐姐,太太前幾日不是才來過,又攆了許多不老實的出去,如今又叫我去做什麽?難不成是連我也瞧不上,要攆我出去?”
玉釧兒聽了便笑道:“放心,就是把人都攆盡了也且輪不到你呢,好好把心放在肚子裏就是。”
襲人聽了便笑道:“可不見得。如今太太和以往大不一樣,就厭煩了我也是說不定的。”
玉釧兒一笑不答。
待二人出了怡紅院,眼見夕陽西下,大觀園裏一片荒蕪,走了半天竟然一個人也不見,二人不由得都有些個害怕起來。
玉釧兒倒是先抓了襲人的手,顫聲道:“你且走慢些,如今這園子裏荒涼得很,你不怕麽?你瞧那前頭草叢裏是什麽,怎麽就一動一動的,好不怕人……”
襲人被她這麽一說不由得也是心裏害怕,忙壯起膽子,抓緊了玉釧兒的手,仔細瞧了半天才道:“恐怕不是個山雞在草殼子裏絮窩了?”
她一言未畢,果然就見一隻大錦雞“撲拉拉”飛出來,倒把兩人嚇了個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