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字裏行間(祈福)
山高水長,其路漫漫。
一路舟車勞頓,尤其還有圍追堵截,貌似又牽涉進來幾座不大不小的仙門,不過這趟稱之為“歸鄉”的路程,既沒有什麽衣錦還鄉的意味,也沒有什麽光耀門楣的氣氛,一身蓑衣的老翁不過是為了回到發跡之地,順手解決一樁因果而已。
這位不得不長途奔波的張家聖人,收回遊走於那座天下的一道神識,臉上無甚神情變化,挑起車簾,衝已經三日三夜未合眼的書童一揮衣袖,書童瞬間被收攏入大袖之中,換他駕車趕路。
似乎不知疲倦的老夥計白馬,輕嘶一聲,回首衝駕車的張老翁打了個響鼻,拉車速度絲毫未減,風馳電掣,一掠數十丈。
“知道了,這趟到地方後,容你撒歡一陣子,想去哪座天下隨便你,哈哈,不過可又得讓那群死板教條的老夫子們忙活一陣子嘍!”
張家老聖人哈哈笑道,一想到那群半步不離學宮的老夫子,痛心疾首,捶胸頓足大罵這位老夥計牛嚼牡丹損毀古經的樣子,就有些忍俊不禁。
有些學識不輸那位老書袋的老夫子,還會捎帶著那位為天下蒼生操碎了心的儒門先師,一並痛罵,而那位終日誌在廣廈庇凡俗的先師,雖可聽得字字入耳,卻是半字不可多言,多時隻能裝作置若罔聞,實在被罵的不好意思而不得不現身,也隻是眼觀鼻鼻觀心,唾麵自幹。
用先師聖人一句話說,“儒門可失屋脊蒙塵明珠,失不得一根椽棟梁柱。”
無疑,這位立下世間山下最大規矩的聖人,將自己謙遜地比作了那顆蒙塵明珠,卻將一眾終生窮經皓首的儒門老夫子,高喻成支撐起那間極有可能是所有天下最大房廈的棟梁。
不可謂不謙遜,不可謂不尊崇!
與其道有不同的張家老聖人即便不認可其某些教誨聖言,但也僅僅是純粹針對學識,半點不與為人搭邊,也就是對事不對人,因而每每看到天下讀書人胸有浩然氣,袖有兩清風,張家老聖人就不得不發自肺腑佩服不已!
“哎”,莫名歎氣一聲,張聖人不顧與先師老書袋心力拔河,歎氣泄心神,衝天際遙遙拱手揖禮。
同樣跳脫了大道,但二者心中誌向不可同日而語,一人為萬界蒼生,一人隻為張氏一脈。
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半點比不了!
思緒飄飛,回到眼下境地,舉目所望,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沒有什麽孤直的狼煙,長河落日圓,更不見半點春風十裏,楊柳依依,走的隻是漫天徹地的風沙,貧瘠之地,不過如此啊!
“看來長衫遍地的儒門,還得加倍努力才是,這等荒寂無人之地,希望有朝一日,可見青瓦學塾,可聽咿呀學字,可聞墨香長存!”
張聖人摩挲著手中那張份量極重的紙張,心有悲戚,但更多的還是對可望及而至的美好光景期盼與憧憬。
“嘶……”
突然,拉車白馬衝前方長鳴一聲,蹄腳速度也稍稍減緩。
從思緒中回過神來的張聖人起身,衝前方一道幾乎與先師聖人可並肩而立的虛淡身影深鞠一禮,聖人一禮,神仙避讓,故而虛淡身影徐徐散去。
直到那抹以浩氣塑神而遊的身影徹底散盡,張聖人方才坐下,同時不忘安撫受到驚嚇的老夥計,說道:“這位聖人的脾性,對人而言分善惡,不好說好壞,但對你們這些天地靈物,卻是有點一概而論了,他這次神遊出而攔路,不過是我們壞了規矩再先,哪有假道人家地盤,沒有給主人打聲招呼的道理,怪怨不到這位聖人頭上,是咱們不厚道啊!”
張聖人輕輕拍了拍白馬的脊背,心知自己這老夥計多半是心虛的厲害,先前溜到這位聖人的立言著書中,一通牛嚼牡丹大肆糟蹋,可想而知這位聖人會有何等憤怒,眼下自送上門,如何能心安理得?
怕是若沒有他這張老臉在撐,這位老夥計怕是免不了要吃些苦遭些罪了!
張聖人不免唏噓,這位昔日儒門聖人若不是與老書袋鬧得太掰,怕是今日儒門氣象何止風光千萬!
幾乎被逐出儒門,落得個淒淒慘慘下場,那座學宮之首的大殿上,更是再無其一席之地,昔日何等起高樓,今時風光不複,甚至牽連所在一脈的徒子徒孫,氣運被鎮,再無半點出頭之日!
“哎”,張聖人再次歎氣,雖然這聲歎息,無有扭轉乾坤之力,但也無聲代表了他的一些想法。
驀然衣袖輕漾,張聖人一笑,抖擻衣袖,一道小人落出,搖身一變,變作機靈小書童。
“先生,剛才那位老夫子是誰啊?”
一臉好奇的小書童扯著自家先生衣袖,開始問東刨西。
“一位你可以稱之為大先生的聖人!”
張聖人想了想,給出了這麽一個答案。
“大先生?有多大,有沒有先師他老人家學問大?”
小書童有些詫異,“大先生”稱謂的份量,他如何能不清楚,況且能讓自家先生願意尊稱一聲“大先生”的老夫子,屈指算來,也不過一手之數吧!
小腦殼開始飛速思索,儒門那些有名沒名的老夫子,他差不多都可見過,想要搞明白是誰,又有何難!
掰著指頭算來算去,小書童“呀”地一聲叫出聲來,小心翼翼問道:“是那位被先師老爺打屁股的大先生?”
張聖人點頭一笑,這個說法,還是昔日從他嘴裏說出,當時目睹那座學宮之首大殿上發生的一幕,小書童問及先師老爺為何會大發雷霆,張聖人便編了這麽個說辭出來,不曾想至今還記得。
“先生,以後若是做錯了事,你會不會像先師老爺一樣,打屁股?”
驀然,憂心忡忡的小書童一本正經問道,同時小眼神滴流亂轉,在打量自家先生神色。
“哈哈,做錯了事,打屁股還是免不了的,不過先生不會這麽做,打壞了屁股,你如何給先生駕車,如何照顧先生?”
張聖人笑著揉了揉小書童的小腦殼。
“先生說話當真?”
小書童眼睛一亮,開心不已。
“先生說話,一字千金,如何做不得真!”
張聖人讓出位子,挪身坐回車廂,隨手拿起一卷書經,墊在屁股底下。
“先生,你上次說,有個家夥與你在比賽,現在結果如何,誰贏了?”
小書童一直心有惦記自家先生無意提及過一嘴的那場無關緊要的比賽,雖沒有到茶飯不思的地步,但也一直在暗暗替自家先生打氣,畢竟,自家先生贏了,他這做書童的臉上,也有胭脂可塗不是?
用一句話說,好像叫什麽與有榮什麽,他記得不太清楚了,總之就是自家先生開心,他也開心的意思啦!
“哦,對自家先生沒信心?”
“還是覺著自家先生更厲害,最好贏得那家夥一個鬼哭狼嚎才是?”
張聖人攤開手中薄如蟬翼的紙張,其上金色米珠一般的小字,熠熠生輝,不過卻是在紙張最上位置,像極了一捧散碎的琉璃,而在紙張下部,不過區區三兩字,卻是個個大如銅錢,金燦奪目,烈如大日,壓沉的紙張竟有極重的份量。
這三兩字,便是他將天下浩繁書經篩了再篩,撿了再撿,窮其半輩光景留下的,終歸比不得先師老書袋袍袖空空,半字皆無來的瀟灑,也比不過其餘幾位獨留一字來的謹慎,隻剩三兩個字,消去哪一個,皆是頭疼人的難題。
收起沉甸甸的紙張,張聖人看一眼滿臉期待的小書童,笑了笑,說道:“放心吧,你家先生何時輸過?”
吃了定心丸一般的小書童,瞬間眉開眼笑,笑道:“還是先生靠譜,先生打賭,穩贏哩!”
小書童笑得眼睛眯成月牙,愈發覺著自家先生高大威猛起來。
其實張聖人也暗自思襯,那位與他爭輸贏的家夥,二人雖天各一方,但對那片天地氣運流轉,皆是一清二楚,那片天下,正值氣運流散之際,尤其文運更是無人可授,雖然不知儒門為何會被拒之門外,但張聖人也不想將這份得天獨厚的機緣拱手相讓,他算的上半個儒門弟子,授之文運,為未嚐不可。
後人沒福氣,他這個先人為了張氏一脈,也得拚著臉麵出來爭上一爭,搶上一搶,總歸得給那片天下的張氏子弟留點先人餘蔭,要不然真等到他身死道消後,不得被後人指著墳頭破口大罵!
聖人不好做,先人更不好做,成了聖人的先人,是做不得啊!
也知曉那片天下張氏一脈的個別後人,做了些許鮮為人知的亂遭事,可總想著要給後人尤其是剛抽芽吐綠的年輕人一些餘地,不能步步緊逼,更不可規懸頭頂,做個有一說一的榆木腦袋,沒有儒門聖賢教誨,不明禮法,不知規矩,視道德禁忌如無物,野性生長。
待覺察到一絲不對勁後,卻已經是鞭長莫及,隻能望洋興歎,這次排除萬難歸鄉,很大程度上,是要將張氏這株野蠻生長許久的大樹,修剪修剪,該砍的枝杈得砍,該削去的橫枝得削,至於那些個攀枝而生亦或借陰乘涼之輩,也很有必要下狠手段敲打一番,令其長長記性,否則待他一走了之,舊景重生,自是功虧一簣。
“先生,途徑寶地,多有滋擾,還望見諒!”
車廂外,小書童畢恭畢敬,起身而立,衝遠處遙遙而禮。
同樣是一道虛淡身影懸空而立,周身無數法則顯化,猶如大道序鏈一般,交織諸身上下,流露著淡漠無情的無上威勢。
張聖人走出車廂,同樣遙遙躬身一禮。
“再無下次!”
法則凝煉而成的身影冷冷吐言,而後煙消雲散。
“謹遵教誨!”
張聖人拱手,再次拱手揖禮,表示感謝。
小書童已然嚇得魂不守舍。
張聖人輕輕一拍小書童肩膀,受無上法則無形衝擊而險些崩潰的神魂瞬間複位,小書童一屁股癱坐在車廂中,汗如雨下。
“先生,這位老爺是誰啊,好生厲害?”
平靜許久後,回過神來的小書童心有餘悸問道。
不過,這次顯然沒有之前那次有心勁,若是自家先生不回答,他也斷然不會再刨根問底下去。
“這位先生,你也可以稱之為大先生!”
張聖人笑道,用袖子擦了擦小書童額頭的汗珠。
小書童連忙小雞啄米一樣,滿口答應下來,隻是心中免不了一番想象:“乖乖哩,這兩位都是大先生,想必與學宮先師也認得,都是大先生,哪有不認識的道理!”
張聖人不知小書童心中所想,但自己心底也難免有些感慨,集法道於一身,渾然天成,再無第二人!
一路奔馳,黃沙覆地,前車行,後轍消,半點不留痕。
又一連問禮兩位大先生後,小書童撓撓頭,顯然是個心裏憋不住半句話的性子。
“先生,為啥自從咱們進了這片一眼看不到頭的荒漠,追著咱們打的家夥不見了,潛堵的家夥也不見了,卻一路冒出這麽多的大先生啊?”
小書童止住馬車,躍下車廂前,問了自家先生這麽一個問題,而後繞至車廂後取下竹筒,一溜煙跑去難得一遇的湖泊前打水。
白馬自顧自臨湖而飲,不用小書童照顧,隻需要將自家先生的竹筒裝滿水就可。
來回幾趟後,車廂後的竹筒都盛滿了甘洌的清水,小書童盛水時無意瞧見湖裏還有遊魚,更是喜不勝收,又取來漁網開始下水捕魚。
就在小書童下水捕撈的同時,張聖人卻是衝湖泊方向躬身行禮,隻是不知為何幅度較比先前,更為誇張。
小書童好一陣忙活,終是捕撈滿滿一網兜的遊魚,而後又是一陣架火烤魚忙活,將香噴噴的烤魚留下兩條最小的,其餘大支的都一股腦給了自家先生。
快速吃完烤魚後,小書童再次下水撈魚,隻是不知為何,那些遊魚好似片刻光景都跑的無影無蹤,懊惱的小書童隻好收起漁網,鬱悶的回到車廂。
“沒再撈上魚來,對不對?”
張聖人將未吃完的烤魚小心包裹好,而後看一眼滿臉寫著不開心的小書童,笑道。
“剛才明明還有好多條哩,不知為啥一下子都不見了!”
小書童垂頭喪氣,隻恨自己未能多撈上幾條。
“已經足夠好了,那一網兜遊魚,還不得你我吃上許久!”
張聖人寬慰自家小書童。
“是吧!”
小書童頓時眼睛一亮,瞬間洋洋得意,那一網兜遊魚,都是他給先生撈的哩!
張聖人看一眼湖泊,心中默念:“平以法天,原以法地,先生大善!”
就在這時,張聖人看見湖泊中徐徐走出一位清矍老者,仰天而自語。
張聖人悄然揖禮,駕車離去。
“這片荒漠快要過去了,剩下就是山清水秀的大道,興許還能遇見人家也說不定,這些大先生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張聖人說著,拿起一卷老舊書經打開,隻見一輛馬車,正行於字裏行間,車身濕漉漉的,仿佛剛從水中駛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