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官家,陛下
“則平兄,時局至此,可有解困之計?”
一口淤血吐出,宋炅的心裏反而通暢了,謝絕侍衛的攙扶,又固持的等內侍把城磚的汙血擦拭的幹幹淨淨,方緩步下城,登上車輦後還挺直腰背危坐。
回到行轅,斥退禦醫,吩咐沐浴更衣,在四位宮女的細心料理下,滌淨身上一切汙垢,換上寬鬆的常服,捧著茶碗怔了一回神,這才傳召親信重臣書房見駕。
趙普見官家臉色稍顯蒼白,但精氣神多少回複過來了,心頭的大石也就落了下來,聞言奏道:“南唐背信棄義,卑劣偷襲,人神共憤……”
“朕問的是,計將何出。”
“淮南乃我大宋第二糧倉,萬不可有失,臣意,當速遣大將出兵,揚州若一時不可奪回,也要扼守住其它城池不失。”
趙普見官家危坐不動,一副你把話完的神情,隻好繼續道:“臣鬥膽,舉薦樞密副使潘美領兵出征,其鎮守廬州多……”
“對,朕是被氣暈了,不止仲詢,還有國華。”宋炅倏的起身,打斷趙普的話頭,用力的揮揮手:“若是他倆去,當保淮南無憂。”
趙普眼角朝劉知信冷然一瞥,劉知信頓時有芒刺在背,不得不起身,艱難啟齒:“……官家,曹彬失蹤了。”
宋炅一臉懵逼:“失蹤?什麽時候的事?”
“已有一個多月,其時我大軍正東撤大散關……”
“不是,他一個大老爺們,拖家帶口的,怎麽個失蹤法?”
“九月初九,鬥姥元君聖誕,其妻高氏攜子往應府嘉興觀祈福,夜宿觀中,次日一早,其仆才發現主母及兩位少郎君不翼而飛,應府尹發動所有衙役捕快破案,留守邢國公發動千名官兵協助搜索,皆無果。
消息回京後,曹彬率廿四家將趕赴應府,折騰數日,疲而無功,後有百姓言,曾有南下快船行跡可疑,曹彬遂問邢國公借兵一百,沿汴水南下宿州,四下尋訪,然後……然後……”
“然後曹彬也不見了是不是?”
宋炅重重一擂桌案,大聲咆嘯道:“如此大事,現在才報知,要你何用!”
劉知信呐呐不能言,他本就是謹慎之人,如此大事,怎會不報,隻不過其時宋炅初遭大敗,軍機大事都料理不過來,這類三等密疏也不知壓在哪裏積灰。
趙普輕咳一聲道:“多事之秋,有所疏忽在所難免,曹彬失蹤,實情如何眼下尚不好定論,淮南事急,卻需要早做決斷。”
“令潘美為淮南道都部署,崔翰為行營先鋒使,領禁軍一萬,再發亳、宿、陳、穎四州兵馬,一起南下,討伐不臣……王繼恩。”
“仆在。”
“你去監軍。”
“諾。”
隨著內侍行首王繼恩的退下,室內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渭南非久留之地,逆秦大軍最多一後便會洶洶追來,在這連番大敗,士氣最低落之際,隻能走為上,可這樣的建議,誰也不想先開口。
宋炅看了看個個正襟危坐的文武大臣,澀聲一笑:“倉促用兵,乃朕之錯,接連失地,更是愧對先帝,無顏見下人也。”
“官家……”
宋炅抬手,示意趙普坐下,吐出一口濁氣繼續道:“朕恨不得立馬能報仇血恨,但朕也知道,時已失,三軍也已用命,不能……不能再讓將士們作無辜的犧牲,退兵吧,朕也要回京了。”
“官家聖明!”
“聖明,嗬,等朕臥薪嚐膽,效仿勾踐之誌,一雪前恥時,再來領受眾卿的好意,眼下,還是議一議如何退兵吧,王將軍,談談你的看法。”
“諾。”
王全斌起身,接過內侍手中的指揮棒,點零牆上的輿圖,沉聲道:“逆秦既得京兆,定會盡全力來攻打潼關,此關不拿下,關中無險可守,那秦九睡不安穩。
可惜,潼關雖為下第一雄關,但關險在東不在西,因為潼關之東,有五裏暗門,也因為這五裏暗門,函穀關才是我大宋真正要拒守的西大門。”
“王將軍的意思是棄守潼關?”
“不。”
王全斌臉色倏的扭曲猙獰起來,“潼關雖然西城之險不如東城,但也是南據連山,北限大河的險地,臣意,在此駐紮一萬兵馬,死守到關毀為止,同時,函穀關抓緊時間加固城防,不能讓逆秦再東向一步。
雖不能寄希望於敵人,但如今蕃部聯軍正在兵圍秦州城,逆秦應接不暇也不一定,所以此關必須死守,或許能守出一個雲開見月明。”
“善。哪位將軍願領此重任?”
官家既然如此問,那顯然把王全斌撇開了,曹翰看看劉廷讓,看看韓重贇,一個禦營都部署,一個是行營都監,心想這事估摸著還得臨到自己頭上,翻翻白眼,幹脆把話挑明:“這死守,一也是守,一月也是守,敢問官家,多長時間為限?”
“若是曹將軍你來守城,能守多久?”
“糧草軍餉,器械火藥,諸類後勤都能保障的話,臣估計可以守上一個月左右。”
“好,就以一個月為期,守足時間再撤退,是為大功。”
“既如此,這潼關之內殿後事,也由臣來負責,請官家早日回京,勿以後路為念。”
宋炅走過來,把著曹翰手臂,紅著眼眶道:“曹卿真乃忠臣楷模。”
曹翰大笑:“為臣本份,不過臣時候餓怕了,隻求官家多賜賞銀。”
“……”
……
宋炅在召開重臣議事時,秦越剛剛穿過鹹陽城門,本不會如此之晚,卻是在興平縣城呆的時間久零,宋軍糧草雖足,但有兩樣欠缺,一是冬衣,二是肉食,在這寒冬季節,因著這兩樣重要物資的匱乏,百姓們就遭了殃,豬狗雞鴨,基本上聽到叫聲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性質最為惡劣的是,不少耕牛也遭了殃。
秦越一進城,立馬就迎來了士庶的哭訴,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親民的無奈,宋軍的事,算我秦軍頭上,還講不講道理。
你是皇帝,就是道理。
聽到這樣振振有詞的反駁,秦越啞口無言。
好在有處理這類民事駕輕就熟的曾梧和丁予洲在,沒出亂子,但行程卻是耽誤了。
“臣王山,恭迎聖駕。”
秦越沒好氣的一鞭子揮去,結結實實的在王山背上抽了一記,王山頂盔貫甲,這一鞭子比撓癢癢還不如,反而把這家夥給抽的更加雄糾糾氣昂昂了。
“叔,某來牽馬。”
“出息,都是統兵大將了,頭前帶路。”
“諾。”
秦越進了鹹陽城,沐浴更衣後第一件事,便是召見降將楊信,他對楊信不熟悉,但能迅速成為殿前司都虞侯者,必有兩把刷子。
“罪臣楊信,見過大秦皇帝陛下。”
秦越見其年紀不過四旬,五官清秀,身體頎長,換上袍服更像書生,當下笑道:“楊將軍,坐,我這人不拘禮節,請隨意些。”
“謝陛下。”
“聽楊將軍乃是瀛州人,想來契丹之凶殘,應該深有體會,若是我軍與其相遇,該如何破之?”
破之,破之!
楊信雙眸中精光一閃而逝,他沒料想眼前這位與官家年紀相仿的逆秦皇帝一開口便是談論契丹,更沒想到的是,問的是如何破之,而不是禦之。
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之狂妄,還是誌存高遠之野望?
“不瞞陛下,臣便因家鄉慘遭契丹兵災,不得不中斷學業,投筆從戎,希望有朝一日能大敗契丹,為父老鄉親複仇,然而年歲漸長,膽量卻是漸,實因契丹強悍,勝之易,敗之難。”
“哦?勝之易,敗之難,這又是怎麽個法?”
“契丹多馬,好騎射,我中原多步兵,多強弩,善結陣禦敵,隻要陣形不亂,敵無勝機,但想殲敵,卻難。”
“若以騎破騎呢?”
“我中原馬兵,騎射弱於契丹,且身披重鎧,馬匹負載過重,一樣難以追殺。”
秦越笑笑:“若如此,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其策馬縱橫?”
“若能舉全國之兵,陣線齊進,步步壓縮其輾轉縱橫之空間,則契丹再悍勇,也無計可施,隻是也有兩難。”
“哪兩難?”
“一是將士必須有驍勇之心,向前之誌,如此方能無畏鐵蹄洶洶。二是必有豐實國庫之支撐,有打執久戰之準備,如此,燕雲可複。”
秦越大笑著起身,踱步到庭外,仰望空,但見月朗星稀,他探手接了接那清冷的光輝,朗聲道:“楊將軍之誌向,何其也,複燕雲,非你我之責,打到黃龍府去,才是我輩必須肩負的曆史使命。
楊將軍,秦宋本是一家,你我皆是漢人,也曾經都是周臣,所以,既然有這個機會一起共事,那便放下思想包袱,讓我們一起努力,結束這紛爭的世道,還下百姓以朗朗乾坤。
啊,不急著答複,酒宴應該已經備好,走吧,我們邊吃邊聊,王山知道我的口味,有鍋仔吃。”
“謝陛下。”
或許是因為年輕的緣故,又或者因為前世的一些價值觀的影響,秦越對於正式的會見,語重心長式的談話有一種抵觸感,他習慣性的會考慮對方的心情感受,所以不等楊信作出答複,便把話題岔開。
他更喜歡非正式的,朋友式的交流,所以請人吃鍋仔,就成了他常用的手段,邊吃邊聊,很多話都能放的開。
卻不知他這種態度,配上他的身份,於當時的社會裏,最能感動別人,恰是君子與人處,若冰釋於水。
楊信落後秦越半步,略略躬身而行,心裏隱起波瀾,眼前這一位,與官家大不一樣,雖然一樣年輕,一樣的禮賢下士,但那一位,更多的是矯柔做作,學的是其兄長的那一套,而曾經雄視下的那位壯如虎羆的先帝,卻分明活在先世宗的影子裏,話做事,國策方針,無不蕭規曹隨。
當然,最霸氣的還是先世宗,至於眼前這一位,看起來雄心也有,但性子是真隨和,還隱有些跳脫,這樣的人,是怎麽赤手空拳打下江山坐上九五寶座的?
秦軍將士個個如狼似虎,這般綿柔溫和毫無王霸之氣,又如何驅眾?
據聞本次大戰,其名為親征,卻從未在軍務上指手劃腳過,反倒是向訓那老賊在乾綱獨斷,這樣的皇帝當的,不憋屈麽?
楊信正想著,卻見一位少年郎快步迎來,隻聽秦越問:“怎麽?”
“兩座傷兵營都去看過了,衛生還好,隻俘兵營的重病區棉被不夠,不過已快馬去長安調了。”
“為何重病區反而棉被不足?”
“截肢等大手術的多,俘兵們不相信我軍醫的醫術,極不配合,血汙滿地,所以好好的棉被也……”
“知道了,讓楊登抽一支文工團過來配合,這些傷兵,雖各為其主,但都是為這片土地在流血,不能讓他們流血再流淚,所以不僅外傷要治,心靈上的創傷更要醫治。另外,要讓我軍傷兵發揮團結友愛之精神,要主動去幫助俘兵,嗯,這指的是輕傷員。”
“諾。”
“高幹病房呢?”
“高幹病房都設在城裏,一切都好,隻一位姓田的將軍吵吵鬧鬧的,非要喝酒。”
秦越一愣:“可是田重進?”
“是。”
“他傷勢如何?”
“臉腮處中了一箭,左胸至右肋一道尺半長的刀傷,大腿處一個血洞,左臂也有一道傷口,都是外傷。”
楊信笑道:“田將軍乃幽州人,性子最是豪放,一日無酒都熬不住的。”
秦越笑笑,對蔡稚道:“眼下夜深了,再去探望傷員不妥當,你安排一頂軟轎,再去看看,要是他睡下了就罷,要是沒睡著還想喝酒,就抬他過來。”
“諾。”
話間已走到膳廳,曾梧已經在門口等著了,很沒形象的縮著脖子,雙手套在袖子裏,活脫脫一老農。
“某當隆而重之的上疏,分餐而食,否則,這肚子早晚有一要餓癟了不可。”
秦越大笑:“楊將軍,這位便是我當朝右相,曾梧曾鳳棲,起來,你們老家都相鄰,是真老鄉。”
楊信忙上前見禮,曾梧笑道:“既是老鄉,又是同僚,今晚當多喝幾盅。”
秦越吃飯,從來圓桌,甚至隨軍都帶著大中三號的圓桌麵,往八仙桌上一套便行,十分方便,楊信卻是頭一遭如此吃席,頗為訝異。
當下入席,秦越居中而坐,曾梧居左,楊信在右,占了一角,下麵還有五六個位置空著,三人先開吃,卻是先喝湯,秦越給楊信勺了一碗,楊信著實驚著了,忙起身歉讓。
曾梧笑道:“一回生,二回熟,跟我們陛下吃飯,你就當他是九郎,隻管吃便是。”
“這如何使得。”
“有什麽使不得的,先喝碗湯暖暖肚子,再吃幾口菜填填肚子,然後再喝酒,這樣對身體好。”
楊信隻好謝過,開始喝湯,才喝了兩勺,又進來一位文士,見著秦越也不施禮,隻是笑著對楊信略一頜首,便坐在曾梧下手,開始執勺盛湯。
曾梧介紹道:“程慎,程士行,我朝中文膽,他師弟更了不得,乃我軍中武膽,別起身,就坐著,入鄉要隨俗,我大秦沒這麽多虛禮。”
楊信隻好坐著頜首示意,問:“不知令師弟是哪位?”
程慎笑道:“甲寅,表字元敬,最是憊賴,楊將軍以後還請多多指點。”
“……”
楊信正無語時,又有一人掀了簾子進來,還是位文官,搓著手正要坐下,見到楊信,又笑著拱了拱手。
這一回,秦越把碗中的湯喝完了,笑道:“丁予洲,吏部侍郎,權很大,夾袋也很大,也不知裝著多少俊逸人物。”
丁予洲苦著臉道:“陛下,哪有這樣埋汰饒,這位是楊將軍吧,久仰。”
“原來是丁侍郎,久仰久仰。”
秦越端著酒杯站起,笑道:“仲文晚來,就不等你了,來,讓我們共同舉杯,歡迎楊將軍。”
楊信連忙站起,擺手道:“怎敢當如此大禮。”
“隻此一杯,然後就各喝各的了,請!”
“陛下請。”
一杯酒下肚,楊信感受著溫潤的酒漿滑喉而下,隻覺著這一杯酒喝下,這頭就有些暈乎了,因為這樣的吃宴法,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桌上碟盤有九個,有熟食,有花生,但眾人大都伸長脖子去那桌子中央的風爐鍋仔裏挾食,毫無禮儀,而邊上更是連個伺候的侍女也沒有,而酒呢,相敬一杯後,就真的隨意了,曾梧和丁予洲倒是與自己互相敬了酒,但卻對秦越置之不理,吃喝如此隨意,這是一班怎樣的君臣?
不過見秦越君臣吃的其樂融融,他也隻好陪著笑,學著樣子伸筷子,但他是謹慎人,咬著舌尖令自己清醒,萬不可失態。
他不失態,有人失態,因為田重進果真坐著軟轎來了,拄著拐,雄糾糾氣昂昂的進來,大馬金刀的坐下,然後,重重一拍桌,“酒來。”
隻是其腮幫處有傷口,浮腫未退,這一下動作大了,扯著痛處,明顯看到其臉上的橫肉跳動了幾下。
楊信忍不住皺眉:“重進……”
哪知秦越卻絲毫沒有不悅之色,笑道:“田將軍形貌奇偉,一看就是將軍本色,請你來,就是請你喝酒的,但你重傷在身,隻能以三碗為限。”
田重進歪斜著眼看了看秦越,嘴角扯了扯,最終應了個“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