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5章 入殿(2)
陰暗的地下室,纖弱的少年被腕粗的鐵鏈捆在木樁之上。
野蠻與纖弱,粗糙與細膩,反差格外恐怖。
那裏,搖曳的燈火是破碎,皸裂的樹皮是破碎,淩亂的發是破碎,滾滾而落的汗珠是破碎。
一切都破碎。
唯獨除了他的眼神,圓滿得不能更甚。
在少年的麵前,一支花靜靜臥在帕子上,臥在他的目光裏,承受著一朵花承受不住的愛意。
看似,花陪人熬;可人,已不覺熬。
人該有多輕,命該有多薄,才能被一支花,從地獄拽回人間。
蜀中容園,他大病初醒,陷落在床幃,猶如碾碎在塵土中的青蓮。
她關切又客氣地問道:“容公子,你身體好些了嗎?”
“在下姓仲,名嬰,字懷笙。”
少年笑得和煦,完全答非所問,說完才道:“多謝宣大人救命之恩, 我已經好多了。”
當時她隻以為他是答非所問, 可他隻是實在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趕快交給她。
從此他於她,再無隱瞞。
重禮又溫和的少年, 遇上她時, 總有幾分愣頭青似的魯莽與青澀。
少年心想,嬰嬰, 我命短, 我怕萬一我走的突然,你都不知道是誰, 躲在黑暗裏拚了命地在愛你。
本該平靜的三千裏弱水, 那日卻是狂風驟雨,駭浪滔天。
一身清輝的應龍扛著昏迷的少女,在風浪中一麵搏擊,一麵努力前行。
在連羽毛都浮不起的水麵上, 應龍的身軀一次又一次沒入水中, 而他背上的少女, 卻始終是滴水未沾。
弱水的湧流受到攻擊, 幻化為刀刃般的尖利。
應龍逆著水流的方向, 強行推進, 隻聽那“劈劈啪啪”的聲音, 甚至蓋過了駭浪的呼嘯。
那是弱水化刃, 一片片, 割下龍的鱗。
他舉步維艱,卻一步不退。他強渡多少裏, 就留下多長的血色絲帶。
茫茫瀚海中,那絲帶就像是一座血橋, 它載著女孩重回人間的夢。
鳳麟洲上,藍花楹下, 少女將金簪插入發髻中,對少年搖頭晃腦, 連連問好不好看。
“好看。”少年笑著, 眉眼的笑意要化了春風。“幸而它也不算太辱沒了你。”
夢一場一場一場地過,可做夢的人沉在夜色裏,始終清醒地睜著眼睛。
時而,婉妍手裏是一根金簪。
時而, 婉妍又覺得自己捧著一隻碗。
碗裏,是香氣撲鼻的糯米飯。
她坐在樹下的木椅上, 美滋滋地晃著小腿, 大口大口吃糯米飯,吃一口誇三句。
在她身後,少年拿著梳子,一下一下梳著她如雲的長發。
“第三碗了嬰嬰,再吃就要消化不掉了。喜歡吃我明日再給你做,每日都給你做,一直到你吃膩為止。”
少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比春風還溫柔。
“可是這麽好吃, 我根本吃不膩的。”少女一口沒咽下去,聲音含糊, 不願意把碗放下。
“那我便給你做一輩子。”少年輕笑。
所有夢都醒了,就隻有婉妍,孤身坐在空蕩蕩的輪宮之中, 在雲層中無盡地穿行。
她手裏握著一根金簪,再不敢回頭。
身後不會再有了,溫柔寫意的少年。
可憐輪宮,載得住漫漫長夜,卻載不動她零星的懷念。
午夜,月落昆侖山巔。
萬籟俱寂,唯有巍巍雪山與長空遙遙相望。
彼時醒著的,唯有天上一輪雪,人間滿山月。
一座從天而降的輪宮從天而降,穩穩落在接近山頂的地方。
侍從小心翼翼掀開輪宮的簾,怕打擾到其中人的好眠。
然而當他進去時,一眼就看到一雙眼,在黑夜中分外清明, 也分外寂寥。
清醒又絕望。
而那個人就端在那裏,僵硬得如同是一尊觀音像。
月光潑在她身上, 暗淡了所有, 唯有襯托得一雙眼更明。
看到忽然闖入的來者, 那個人沒動,唯那雙眼裏的淚珠晃了晃。
侍從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想都沒想就退了出來。
真怪啊,他根本不知道裏麵那人的故事,就隻是被那雙眼睛一盯,就感到痛心和絕望灌頂。
“怎麽了?”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侍從的身後傳來。
侍從猛地醒過神來,連忙轉身跪倒在地,將手中捧著的衣服高舉過頭頂,恭敬道:
“啟稟尊上,準後娘娘並未入眠。”
侍從沒再往下說,但是淨釋伽闌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們都退下吧。”
他拿過侍從手中的衣物,一步步向輪宮走去。
身後人看,他的背影竟似赴死般悲涼。
當淨釋伽闌走入輪宮時,婉妍已經擦幹了眼淚,掃空了眼中的一切。
她仍舊坐得筆直,無聲地看著淨釋伽闌一步步走來。
那一刻,她的瞳仁中是他,可分明又空得一無所有。
淨釋伽闌走到婉妍麵前,垂眼看她。
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她的發頂、她的眉骨、她的鼻梁,以及她一動不動的睫毛。
他在等她一句話,哪怕是一句惡毒的咒罵也好。
隻要一句,他便可稍稍鬆開,他脖子上拴緊的枷鎖。
然而她一句話都沒有,隻是定定地盯著他身上,與她視線平齊的地方。
淨釋伽闌捏著衣服的手指,緊了又緊,最終還是將衣服扔在了婉妍身上。
那動作分明僵硬,比動作更僵硬的,是淨釋伽闌的話語。
“入殿在即,速速更衣。”
婉妍垂眼,看了眼那一半攀附在自己膝蓋上,一半臥在地上的衣服。
白衣白紗,就和淨釋伽闌此刻穿的一摸一樣。
婉妍一句話沒有,也沒有動作。
她討厭這衣服,太討厭了,討厭到伸手把它扔掉都不願。
淨釋伽闌心裏長長歎了一口氣,眼中是波光粼粼。
就是在這萬分無奈之中,淨釋伽闌一把薅住婉妍的衣領,力氣大得將婉妍整個人,都提起來幾分。
淨釋伽闌的另一隻手,無力地垂在身邊,拳頭卻又緊攥。
“宣婉妍,要麽我出去,你自己換上這身衣服。
要麽,我幫你更衣。”
淨釋伽闌說話,不疾不徐,無喜無悲,威壓之感卻摧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