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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4章 他的夢 她的離場

  這一覺,淨釋伽闌睡得太不安穩。


  他又回到了八年前的血夜,他的生辰。


  剛才十二歲的少年,抱著母親的遺體,所有的痛都結成了血團,全都堆在他的心口,讓他的嗓子被血糊住,連一聲呻吟都發不出。


  但他還是無聲地喊,撕心裂肺地喊,把嗓子都喊劈了。


  然後,他的父親,用盡畢生之力,給他下了嚳顓封印。


  那時,淨釋伽闌才知道,死不是最惡毒的詛咒,想死不能死才是。


  從那以後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淨釋伽闌都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從那以後,淨釋伽闌就不再為自己而活了。


  每一年的生辰,淨釋伽闌都過得格外深刻。


  但究竟,是痛心徹骨的折磨更深刻,還是毀滅世界的恐懼更深刻,這麽多年,淨釋伽闌到底是沒區分出來。


  他隻知道,稍一不慎,他的生日,就是自己和全人間的祭日。


  聖璿節那天,淨釋伽闌全身裹滿七八層紗布,催動自己的神體,在昆侖山接受萬民朝拜。


  尚且能支撐的時候,他會笑著說幾句話。


  完全支撐不住的時候,他會用盡全力,死死咬著牙、攥著拳、提著全身的氣,撐住一個不算扭曲的神態。


  到夜裏,淨釋伽闌會把自己關在無垢聖殿裏,屏退所有人。


  他褪下七八層被血浸透的紗布,最後一層紗布揭下來時,往往是連皮帶肉。


  然後,他就將自己用腕粗的四根鐵鏈,捆在浴池底部。


  浴池中注滿的,是昆侖山巔的冰融水,裏麵還摻雜著冰淩冰塊。


  白天接受朝拜的真神,此時此刻,就是毫無尊嚴的困獸。


  在深冬的昆侖山巔,極寒冷的冰融水,將淨釋伽闌完全淹沒。


  他的每一寸皮膚,仿佛都在被冰針刺穿。


  就隻有這樣,被極寒時刻包圍、時刻折磨,淨釋伽闌才能勉強不暈死過去。


  在第一次如此嚐試之前,淨釋伽闌幻想過,或許冰水帶來的刺痛,可以分散一點經脈全爆、血液倒流的痛。


  然而很快,他就清醒了,世間沒有任何一種痛,可以比擬嚳顓封印帶來的痛。


  那水可真冷。


  冷到世間所有的寒潭與之相比,都堪稱溫泉。


  冷著冷著,淨釋伽闌的身體又開始發燙。


  那種感覺實在太煎熬了,明明皮下骨上冷到結霜,可五髒六腑,卻是被火灼燒一般滾燙。


  極寒與極炎之中,淨釋伽闌會忍不住掙紮。


  那時,整個聖殿中都會回蕩著,鐵鏈相撞的清脆聲音。


  從第一次受嚳顓封印之苦以來,淨釋伽闌的每一次噩夢中,必然都有墜入冰河。


  隻是今天這夢,格外的真實。


  淨釋伽闌的意誌被困在夢境中,可身體上,割裂經脈的痛,卻痛得真真切切。


  淨釋伽闌太疼了。


  他想撕心裂肺呻吟出聲時,才發現,八年了,他忍得太久了,再疼,都喊不出聲了。


  但是很快,震驚之感,就漸漸取代了痛感。


  因為淨釋伽闌感覺到,他身體中本不該存在的能量,在被一點一點地抽走。


  淨釋伽闌看不見,但他知道這個過程,肯定是相當艱難的。


  因為力量不是被一下抽走的,而是斷斷續續、時走時停,有時甚至還要再倒流回去一些。


  隨著力量被一點點抽走,淨釋伽闌感覺到體內始終倒流的血液,流速在一點點放慢,一點,一點,最後停了下來。


  在血流停止的那一刻,淨釋伽闌的心跳也停了。


  在瀕死的時刻,人的所有感官,都被無限放大。


  淨釋伽闌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全身所有的器官,都停滯了一瞬。


  在這一瞬後,淨釋伽闌的心間,緩緩流出一滴血。


  那是一滴,剛才流入淨釋伽闌心髒的血。


  現在,它流向了反方向。


  這一滴血,就是點燃爆竹的一個火星。


  之後,淨釋伽闌全身的血液都動了起來,按照原本的血流方向。


  八年了,淨釋伽闌的血液,居然恢複了它原本的秩序。


  沒了血液倒流的阻力,淨釋伽闌全身的血管在那一刻,都鬆弛了下來。


  雖然身體還是很痛,但淨釋伽闌在夢裏,卻是長長鬆了一口氣。


  這麽多年來,這是他做的,第一個不是噩夢的夢。


  夢的最後,淨釋伽闌感覺到眼邊,多了一抹柔軟的溫熱。


  它落在淨釋伽闌的眼角,研碎了淨釋伽闌流出的一滴淚。


  當這觸感一點點消失的時候,淨釋伽闌急了,他掙紮著想醒來,想留住她。


  他沒聽到捆著自己的鐵鏈相撞的聲音,可他就是醒不來。


  而與此同時,一滴滾燙的淚,砸在了淨釋伽闌的額頭。


  這一滴淚像毒,把淨釋伽闌砸向了更深的夢中。


  。。。


  這天夜裏,亡生大殿難得團圓,大家都圍坐桌邊,一起用晚膳。


  原本眾人都很擔心淨釋伽闌、擔心婉妍,但婉妍卻展了笑顏,和眾人說說笑笑。


  婉妍上一次笑是什麽時候,眾人都想不起來了。


  所以雖然奇怪,但大家都不想掃婉妍的興。


  幾杯熱酒下肚,滿桌的人都有幾分醉意,你一嘴我一舌地,回憶起往事來。


  他們從婉妍和宣奕天天吵架鬥嘴,聊到婉妍帶著管濟恒和硯巍,找欺負宣奕的莊胖子打架;


  從婉妍坐牆頭和硯巍吐槽淨釋伽闌,被發現後反被他戲弄,聊到和淨釋伽闌南下辦案時,婉妍在被子裏藏燒雞,差點被淨釋伽闌丟出去淋雨。


  從蜀州城中,婉妍搶親,搶來了乙虔子,聊到白澤不惑港裏的趣事。


  每個人都在笑。


  可燭光,搖紅了每一雙眼。


  所有人都知道,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那一晚,眾人一直聊到夜深,喝到夜深。


  直到,所有人都醉了,一個接一個倒在了桌上。


  最後,就隻剩下婉妍。


  婉妍端著杯湊到唇邊,卻手抖得喝不進去。


  在她的杯中,清澈的液體,沒有一點味道。


  分明是水。


  可婉妍被淚點得迷蒙的一雙眼,又分明是醉透了。


  婉妍最終還是仰脖一飲而盡,對著伏倒滿桌的人們敬了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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