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一章 坎
說完這句話,遲小厲靜靜站在旁邊,觀察墨菲斯的表情。
這位擁有足以讓絕大多數女性相形見絀的絕美容顏的王子殿下,是曾經能夠與“日華”齊名的精靈部落“雲秀”的順位繼承人,卻擁有一段不堪回首的慘痛過去。
十年前,異人入侵戰爭剛剛取勝不久,正是舉家歡慶之際。
在戰爭中位於第一線的“雲秀”部落,卻沒有絲毫喜慶氣氛。
損傷過半,老國王也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族內青壯年力量缺失……
各種戰後問題亟待解決,年輕的王子殿下可謂是殫精竭慮,既要恢複族內正常生產,又要想辦法保護族人免受潛在的危險。
等到好不容易將異人入侵造成的積弊掃清,和人族、矮人族以及其他部落的合作也走上日程,眼看生活就要重新步入正軌,族內的孩童臉上重新綻放笑容——
就在墨菲斯繼位的當天。
魔族的鐵蹄,踏破了剛剛恢複的薄弱防護網。
如同一把利刃,穿透單薄的棉衣,狠狠紮進肉體之中。
麵對這股魔族入侵者,“雲秀”部落的衛隊除了圍在墨菲斯身邊的少部分精英外,幾乎沒有任何反抗餘地,很快便被屠殺殆盡。
墨菲斯眼睜睜看著臣民倒在血泊之中,目眥欲裂,哀嚎著向入侵者撲了過去,卻也獨木難支,最終因失血過多倒下,被一個忠心耿耿的護衛冒死救出。
再醒來時,家園已經沒了。
身邊的護衛為了掩護他撤離大都死傷殆盡,隨著最後一人重傷不治,墨菲斯再次成為一個孤家寡人。
看著周圍陌生的森林,墨菲斯滿目悲愴。
抗過了異人入侵,抗過了重建初期最艱難的時刻。
卻倒在了曙光即將普照大地的黎明。
至於後來墨菲斯如何輾轉來到巫毒之森,遲小厲就不是很清楚了,畢竟他也算是個後來者,連這些都隻不過是和岡本私下喝酒時聽對方所談。
大多時候,這個落魄王子都是一個人坐在泥濘不堪的沼澤前,倚著爬滿藤蔓的大樹,身邊放一壺清酒,就這麽看著前方,怔怔出神。
就連精靈那最後一份不染汙濁的執拗尊嚴,都一並拋棄了。
隻有孤獨。
那是一種絕望中沾染的悲憤。
後來有一天,遲小厲遊曆回來後,發現氣氛不太對,細問之下,才知道墨菲斯走了。
雖說起因看似是和朵蕾絲之間的爭執,但遲小厲清楚。這些不過是借口。
什麽精靈和黑暗精靈之間的不和,全是幌子。
他隻是一直無法原諒自己。
朵蕾絲的本意,也不過是希望他能夠重新振作起來,不要一直頹廢下去。
又過了一年,探險歸來的加魯魯帶回一條消息,說是近來想要摸進泰蘭的探險隊死傷慘重,從僥幸生還、卻已經幾近癲狂的成員口中得知,他們仿佛跑進一條永遠沒有盡頭的林道,無論前進還是後退,永遠都隻是在原地踏步。
遲小厲便知道,那個站在懸崖邊上王子,總算是滅有一頭跳下去。
後來過了很久,甚至幾次途徑泰蘭,遲小厲都沒有打擾的意思。
睹物思人。
雖說遲小厲和“雲秀”滅族沒有什麽關係,但見了他們這些舊友,墨菲斯難保不會想起那段悲慘的經曆。
揭人傷疤,尤其是心底最痛的那道傷疤,這種事情遲小厲是不願做的。
如果不是這次討伐隊,或許他們永遠都不會再見麵。
稍微感慨了下曾經,見墨菲斯遲遲不說話,遲小厲覺得氣氛有些僵硬,幹脆開玩笑道:“別這麽嚴肅嘛,隻是來找你商量的,又不是拿刀架著你……其實在從加魯魯那裏聽到你的傳聞前,我還有些擔心,怕你被哪裏的貴族抓起來圈禁……畢竟這世界上還是有不少口味獨特的人,尤其像你這種風姿綽約的美男子——”
“其實這麽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見墨菲斯開口,遲小厲趕緊將嘴巴閉上,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隻有在這時,墨菲斯身上那種柔弱的女性氣息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與樣貌截然相反的肅殺之氣。
他通紅著眼睛,雙拳攥緊,因為過於用力而微微顫抖。
“當年……如果父親沒有執意將全族力量投入與異人的戰爭中,而是像其他部落那樣遠遷避禍……是不是就沒有後來的滅族悲劇了?又或者那時的領導人不是我,換做其他長老,是不是也能避免全族被滅的下場?”
遲小厲沉默半晌,搖頭道:“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不過站在旁觀者的立場,我認為老族長是個值得尊敬的人。試想一下,如果所有人都選擇避而不戰,選擇遠走他鄉,等到異人魔爪爬遍大陸的那天,又有什麽地方是安樂鄉呢?”
遲小厲向前一步,指著遠處枝繁葉茂、絲毫不受冬季影響的盎然景象,“我不想問你為什麽沒跟‘日華’的人透露身份,但你可以去問問他們,能有現在的安逸生活,是不是建立在那些像你父親一樣舍己無私、披荊斬棘的先烈的軀體之上!”
如果“日華”知道墨菲斯的身份,他現在也絕不會隻是一個小小的衛戍隊長了。
墨菲斯抬頭看去,眼中似有淚光翻湧。
一片陽光明媚。
遲小厲拍了拍他的肩膀:“至於後麵的事情……我說了,背後有‘不滅信仰’操控,隻能說事不在人為,你也別太自責。還是那句話,你去找部落裏的人問問,看看他們是怎麽評價你父親當年的行為,我相信會有答案的。”
遲小厲覺得話說到這裏,已經足夠了。
墨菲斯動與不動,也不過是邁不邁得過心裏那道坎。
離開泰蘭的時候,墨菲斯依舊站在那顆樹上,看著遠方。
隻有肩膀在微微顫抖。
雖然精靈生性涼薄,但遲小厲相信,墨菲斯會得到救贖的。
曆史總會對真正的英雄給予客觀而公正的評價。
這麽想著,遲小厲突然覺得,自己在做,或者說即將要做的事情,似乎和墨菲斯的父親一樣。
遲小厲忍不住笑了,自嘲道:“我可不想做什麽英雄——尤其那些掛著‘壯烈’名號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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