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九章 風聲
沉寂了許久的迎賓殿,終於再次響起歌舞的奏樂。
來自東部三國的使團,當晚受到瑪蘭熱情而隆重的歡迎,輕快歡愉的聲樂中,流蘇青影撩人心,來自大陸各地的使臣推杯換盞,常常三五成**頭接耳,接著便是一陣爽朗的哄笑。
整個大殿,充斥著一派欣欣向榮的和諧美景,絲毫看不出僅僅十天之前,瑪蘭這個盤踞巴布大陸的龐然大物,已經到了退無可避的萬丈懸崖邊上,隻差一步就永劫不複。
奧德烈攜皇室僅剩的兩位皇子與妃子,在宴席上高聲讚揚三國這些天為瑪蘭重建所做出的貢獻,甚至單獨為三人斟酒捧杯,三位主使亦感動不已,紛紛代表各自國家,表達了與瑪蘭邦交萬世的情誼。
這個宴會可謂賓主盡歡,提心吊膽多日的瑪蘭朝臣,在宴席上真正獲得了三國使團的保證,終於能徹底放下心中最後一塊大石,交杯換盞的笑容也發自內心真誠了許多。
奧德烈端坐在皇位之上,看著台下美豔舞姬,臉上洋溢著微醺的笑容,心底卻如明鏡一般透亮。
眼神飄到台下近側那三位似乎同樣有些喝高的主使身上,奧德烈嘴角下意識微微上揚,眼中流露出一絲滿意的神情,卻很快又遏製住更多情緒表現,不著痕跡的朝著殿門外看了一眼,視線便重新回到舞台,眉眼間的神情愈發迷離。
佐伊三人仍在捧杯,與前來攀談的瑪蘭諸臣親切交流,克洛澤爾更是快要與瑪蘭幾位當權大臣打成一片,就差當場插香立碑拜為異國兄弟。
表現最為恬淡安靜的哲也,反倒成了三人中最受瑪蘭大臣“歡迎”的對象。
大概是清楚這位名聲赫赫的區長大人,再過不久就要登上拜迪那至高無上的位置,瑪蘭臣子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無論是宴前還是宴上,總有源源不斷的大臣前來攀談。
言語間倒沒有太多涉及國政,談論的大多都是極普通的話題,畢竟真正的國政商討,還要放在兩日後的大典之上,現今他們的想法或者說任務,就是想盡辦法挖出這位大人的喜好,為之後的回憶爭取更多利益,同時說不定也可以為自己謀得一位朝堂之外的強大助力。
拋開身份之外,哲也也是實打實從層一步步爬上來的正統官身,政治生涯十分幹淨且華麗,至於另外那兩位……
無論是一直露出和藹可親笑眯眯樣子的利亞信部大佬,亦或者那位到處拉人拜把子的胖子,被人或許看不出來,但一些深諳朝堂暗流的老臣,憑借鍛煉出的敏銳直覺,能夠從兩人身上嗅到一絲令人心悸的陰冷。
這兩位地下情報的王者,遠比口口相傳的流言,更加深不可測。
許多人想的是——如果有可能,還是盡量不要與這兩人深交,說不定哪天自己就會被利用,成為無意透露機密情報的“叛國者”。
可是皇帝陛下之前下了死命令,三人都可以在各自國家獨當一麵,要謀求三國更大的協助,就必須要“伺候”好他們。
所以即便是那些被克洛澤爾無恥無下限的操作搞得臉頰直抽的老臣,心裏恨不得將這個話中藏針的陰險胖子拖出去砍了,麵上仍是一派儒雅而不失禮節的微笑,就差真的與他拜為兄弟了。
月色正濃,宴會漸漸來到高潮,五光十色的輕盈舞姿,愈發迷離人眼,已經有部分不勝酒力的臣子倒在桌旁,被旁邊的侍從小心抬了下去。
“感謝各位大人的美意,不過外臣年紀大了,實在是不勝酒力,再喝下去怕是要在貴國出洋相……”
麵頰緋紅的佐伊,就連說話都有些含糊不清,不著痕跡的擋掉麵前敬來的酒杯,腳步晃蕩了兩下,幸好被身後眼疾手快的侍者扶住,斜靠著回到座位。
一邊婉謝周圍的敬酒,佐伊換換低頭,輕輕揉著眉心,像是要醒醒酒,那雙原本渙散的眼眸,卻很快恢複清明,閃過一抹怪異之色。
透過遮擋恰當的指尖,佐伊抬頭看向另一邊,視線在半空中恰好與另一人相交。
酒量驚人的克洛澤爾,自始至終都來者不拒,幾個祈時過去,身旁早已喝倒不知幾批大臣,胖子本人卻仍紅光煥發,微紅的臉上沒有絲毫醉意,甚至到了最後追著幾位苦不堪言的大臣敬酒。
像是心有靈犀般,克洛澤爾在一個勸酒的恰當時機,不經意轉了下頭,正好與佐伊視線相交。
兩位巴布大陸心思最縝密的老狐狸,你是我活著麽多年卻沒能將對方置於死地的老對手,早已有著某種異樣的默契,不需要說話,相隔甚遠僅僅一個眼神,便足以交流所有東西。
奧德烈今晚的宴請,合乎禮節,各種環節上也沒有任何問題,但總是透出一種異常感。
換做其他人,或許根本不會在意這些細節,但情報工作者,尤其是情報頭子,最重要的氣質之一,便是對任何不尋常的小事都要抱持懷疑態度。
兩位情報頭子一個眼神,便將對方的意思心知肚明。
這場夜宴有問題。
而按照當前瑪蘭的局勢,三國對凱撒皇室提供全麵支持,奧德烈就算有小算計,也不可能作出對三國使臣不利的事情。
至於瑪蘭朝堂,許多都是因為教宗叛亂晉升的新人,奧德烈的態度擺在這裏,自然巴不得抱上三國使團的大腿。
所以這種異常感的根源,多半不是來自朝內。
而是來自朝外。
抿輕一些思路後,佐伊搖搖晃晃從座位上起身,朝著殿側的漱房走去。
漱房外的雕欄旁,沒等太久,佐伊身後便響起熟悉的腳步。
“這種時候單獨來這種地方,你膽子倒是很大。”
打著酒嗝的克洛澤爾來到旁邊,嘴裏叼著不知從哪拔下的稻草,漫不經心地說道。
佐伊眉頭微挑,看著遠處的月光,目不斜視道:“你覺得今晚會有襲擊?”
“除了這個,我想不到奧德烈這麽急著辦酒宴的其他目的。”
克洛澤爾臉上的熱切笑容早已消失不見,清冷的目光中似乎漸漸泛起一絲冷意。
先前他便說佐伊膽子很大,雖然漱房外側有護衛看守,但既然清楚有人今晚會來行刺,對方從任何地方出現都不奇怪,他好歹也是位劍術高手,有自保能力,可徹頭徹尾普通人一個的老匹夫,竟然敢這麽大咧咧獨自出來,著實要不俗的膽氣。
“沒關係,瑪蘭那邊的大臣也都不是傻子,這麽久沒人過來,就是知道你我在密談。”
佐伊嘴角抿起一抹笑容:“所以現在最不可能讓我出事的人,就是你。”
“****!”
克洛澤爾憤恨的罵了一連串不堪入耳的髒話,看著老家夥似笑非笑的側臉,突然有種將其一拳砸爛的衝動。
可眼下他還真得護著佐伊,在跟著老家夥走出大殿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中套了,這種被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已經是許多年未曾有過的體會,憤怒卻無可奈何。
佐伊像是沒有察覺到旁邊的怒意,看著微冷的月光,不疾不徐道:“南部那些番邦國的叛亂,差不多都已經平定,帶著萬貫家產逃跑的貴族富賈,也都在港口和山前攔下……這種勢不可擋的大潮流下,我想不出瑪蘭國內還有哪方勢力,有正麵衝撞皇城的力量。”
“萬一是我們多想了呢?”克洛澤爾扭過頭,消弭心中的不忿,恢複成原本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別廢話,有想法就說,否則到時候別怪我不配合。”佐伊冷哼道。
“我不信你這老狐狸沒得到情報。”
克洛澤爾從不知道什麽地方摸出一根煙卷,吐出嘴裏的稻草,點燃後美美吸了一口。
轉瞬即逝的火苗,照亮了佐伊稍凝的表情。
克洛澤爾的反問,印證了他之前的某個猜測,心底不免生出一絲淡淡的火氣。
並非因為對麵這個胖子的種種無禮,而是感覺自己像是被一些自認聰明的傻子,當成傻子耍了。
沉默幾秒,佐伊微微眯起眼睛,看著黑暗中那抹火光:“難道你那邊也出了問題?”
胖子吞雲吐霧好幾口,才意味深長的說道:“內奸……當然不可能隻在你們利亞一隊。”
佐伊表情更加凝重:“哲也帶來的人也有問題?你能確定名單嗎?”
“喂喂,老東西,你是不是馬尿喝多了,連腦子都不太清醒?”
克洛澤爾轉過臉,冷嘲熱諷道:“難道在你心裏,老子真有那天大的本事,能把人神不追鬼不覺安插在你眼皮底下?而且還能調查清楚連你都無法確的名單?”
佐伊沉默幾秒,沒有像以往那般反唇相譏,而是用平緩的語氣淡淡說道:“哲也恐怕未必猜到……既然連你我事前都毫無察覺,就說明這次對方想要孤注一擲,隱秘工作做的極好。”
“我倒是覺得那位區長……不,該稱作議長,可能遠比你我想象中城府更深。”
克洛澤爾猛吸幾口,將燒到尾部的煙卷扔掉,看著落入池塘消失不見的火光,輕聲道:“不管他之前有沒有察覺,這場宴席過程中,肯定已經猜到了些什麽,加上你我這麽明顯的離場,估計現在已經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想到那位區長眼下尷尬的處境,明明心急如焚卻又不得不繼續應付那些官員,還得表現的風清雲淡,佐伊臉上不由浮現一絲笑容:“總得有人留下照顧場麵。”
“是‘不滅信仰’?”
黑暗中,克洛澤爾突然問了一句。
佐伊眉頭微蹙,不置可否道:“在他們行動之前,沒法確定,不過八九不離十。”
“利亞那邊,是誰過來的?”
“庫曼呢?”
佐伊隻是下意識反問,在襲擊發生前,暫時不想暴露自己的布置,卻沒想到克洛澤爾竟然直接回了個人名:“多澤米諾。”
佐伊眼睛陡然眯起,似是有些不信:“三大副會長之一?那位瓊斯陛下竟然有這種魄力,願意讓最後一位副會長離開威斯坦?”
庫曼魔法協會,是除“探險者協會”外,整個巴布大陸規模最大的魔法公會,有整個庫曼皇室支持,力量自然非同小可,加上前任會長是那位名聲斐然的安東尼大師,更是使得魔法協會,即便在西大陸都很有名氣。
安東尼逝世後,會長之職便一直空缺,三位副會長霍弗、枚德菲爾以及多澤米諾,性格迥異,能力卻都極為出眾,各有所長,加上朝中各方勢力盤桓糾纏,因而始終未能確定人選。
三人中枚德菲爾與官方走的最近,多澤米諾保持中立,霍弗大多時候作為安東尼一派的代表,經常與皇室意見相悖。
但無論三人立場如何,單論魔法實力,皆是庫曼首屈一指的高手。
現如今兩人已經進入淵域,最後一人留守協會,防止敵人趁虛而入。
而在之前莫達裏克的襲擊中,多澤米諾的一係列應對措施都極為得當,幾乎將損害程度降至最輕,深得那位皇帝陛下信任。
不過正因如此,佐伊才不相信那位極為惜命的陛下,隻因胖子一個猜測,就敢於將身邊最得力的護衛力量調離。
“瓊斯陛下當然……不太樂意,不過我跟多澤米諾關係不錯,加上稍微動用了點關係,最終陛下還是點頭答應了。”
克洛澤爾輕描淡寫的說道。
佐伊終於有了些許情緒起伏,原本他以為胖子在宮中的形勢愈發不妙,卻沒想到竟然還有如此強硬的力量,不免有些慎重起來。
“你也別覺得老子在忽悠,這種時候咱倆就別鬧小家子氣,該開誠布公一點了。”
佐伊靜默兩秒,也給出了一個名字。
“萊因哈特。”
克洛澤爾摸煙的手明顯頓了一下,趕緊回憶,略有些狐疑道:“你們使團中哪有那種大塊頭?他是怎麽藏的?”
他不懷疑佐伊的話,自己這邊為了保證事情順利,慎重起見,連多澤米諾都叫上了,利亞將那位和泰武穆德並稱“東西雙盾”的大塊頭帶上,一點也不出乎預料。
“我行輦的車頂,那塊華蓋裏。”
克洛澤爾再次愣住,兩秒過後放聲大笑起來。
“真是辛苦他了……不過這樣一來,事情似乎就要簡單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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